人呢,人都去哪了?
应逐星在客栈坐立难安,他在沈难的房间里等呀等,雷门的流水席早就散了个干净,两人都没回来。还有他买的两匹马也不见了....他该不会被抛弃了吧,这两人背着他私奔了不成。
大家不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吗,叶婵不是说要连夜打晕雷鸣审问,雷门怎么现在都还没传来消息。
他怀里雷吟的绝笔信,实在有些烫手。
应逐星忽而体会到了那日女土匪的感受,好心当成驴肝肺,枉费雷吟布局,他人想尽办法要带虞娘子离开。她简直像被下了降头般死心塌地,留在虎狼窝里,日日与雷鸣朝夕相处,这往后怎么过得下去呀。
应逐星沉思一夜万分纠结,虽说江湖人一诺千金,但事到如今他决定放弃。等来年再来诸暨,他会给雷吟上香的,到时候再看虞娘子过得如何。
万一到时,她想离开了,自己一定会助其一臂之力。
现在还是罢了....
应逐星从靴子里倒腾出仅剩的碎银子,明日再去车马行租一匹马。他和雷鸣有过节,诸暨不宜久留,过两天他就回青阳宗去。
再流浪就要饿死在江湖了。
逍遥剑法大成,师父和师叔知道了一定很开心,明年的武林大会,他一定会是第一的。
到时候半路不会又杀出一个沈难吧,应逐星模模糊糊地想。他两眼迷迷瞪瞪,抱着青霜剑守在门边睡了过去。
难熬的一夜不觉过去了,日头从云浪里涌现,长街上的烟火气一如寻常。
江湖人聚人散,风起云涌,不会因某人的生死而消失。
见惯了生死的游侠豪客醒了酒,纷纷祭拜了雷吟后,很快便出了城。雷门的这位少主生前广交好友,一本生意经翻得精通,死后亦有无数人惋惜。
他死了对于雷门往后在江南的漕运线多有影响,还不知那位新少主的本事,和他兄长比如何。
昏暗的灵堂照进了一缕光,烛火燃尽,烟雾缭绕。
新少主跪在灵柩面前,朱红的漆字刻在牌位上,乍一看有些刺眼。
雷鸣滴米未进,直直地跪着,像个没有知觉的怪物。一旁的虞栎缩在角落的柱子旁休憩,白幡掩住了她一夜的憔悴。
今早来来往往的客人很多,大多是上一炷香说几句客套话。
雷鸣光跪着不言不语,虞娘子初来乍到也不知说些什么,渐渐后来的人也都不说话了。
半日过去了,灵堂静得只有两人的呼吸声。屋外树影交错,偶尔传来沙沙的声音,侍女前来换香烛。
跪着的人忽然道:“上两盏清茶。”
侍女回道:“是,二公子。”
雷鸣瞥了一眼角落里呆着的人,女子苍白的唇瓣已经起皮了,眼角的泪痕也干了。虞娘子愣愣的,她看向雷鸣的目光似乎没有那么戒备了。
.....
城门口,应逐星拖拖拉拉走到了车马行。他默默许愿,如果叶婵和沈难出现,他们三个可以一起把雷鸣绑走,教训一顿。
毕竟,这家伙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应逐星蹲在车马行前,掌柜熟悉他的脸,出来问他:“少侠,今日又来买马吗?”
他点了点头,掌柜的笑着问:“你昨日是不是没栓好马,两匹都跑了。”
应逐星讶异这掌柜未卜先知,“你怎么知道的。”
掌柜领着人往马厩去,那两匹枣红马正低头在槽里哼哧吃草呢。应逐星揉了揉眼睛,原来这马是自己回家了,他还以为是叶婵和沈难偷走了。
连马都没有,这两人应该还没离开诸暨。应逐星黯淡的眼睛霎时亮了,他们两人还是有良心的,没有抛弃自己。
“老马识途,我家的马可聪明了。”车马行的掌柜得意地顺了顺马背上的毛,“就是不知昨夜去了哪里,马蹄上全是泥,鬃毛上还有点杂草树叶。”
掌柜没来由多问了一嘴,“少侠,你可有受伤。”
应逐星摇了摇头,他可好着呢,全身上下没有半点事。他突然灵光一现,转头说自己此前伤了腿,这才找了坐骑代步。
掌柜似乎早就了然于胸,“难怪今日一大早我卸马鞍时有血,疑心买家出事了,但没多久您又回来了,想来是丢马了。”
“有血...呀。”应逐星喃喃自语,是谁的血呀。
车马行的掌柜为人诚信,也颇为好心,他大方地让应逐星将两匹马领走,不必再多买一匹了。
省了一笔钱,应逐星顿时喜笑颜开。他将马托给了掌柜,现在他决定要在诸暨多留一天,等等那两个失踪一夜的人。
按应逐星之前的计划,应该是沈难蹲守在城门给他传消息。但昨夜一番折腾,两边的打算都落了空,一个二个搞得都挺狼狈的,没什么高手风范,说出去还怪丢人的。
应逐星叼了根草蹲在城门口,张望着行人进进出出。
一辆不起眼的马车缓缓进城了,驾车是一个书童生的唇红齿白。姜水头上盘着小髻,肩上挎着一个蓝布包,他嘴里还咬着一个桃。
车厢里的人不禁掀帘,催促道:“还有多久?”
姜水挥了一下马鞭,“山桃姑娘莫急,雷门就在前面了。”
窗牖被白玉折扇推来,主人是个面如冠玉的公子,青年眉眼分明,眸中藏着几分愁绪,她像一株养在水边的君子兰。
诸暨,她不是第一次来了。
可能是最后一次了,虞栎是来做个了断的。
应逐星不觉被那俊俏的公子吸引了目光,两人的声音飘到了耳朵里。一行人要去雷门,讣告还未发,他们是去祭拜雷吟的吗。
好奇心驱使着应逐星跟了上去,直觉告诉他,跟上去有事发生。
应逐星前头刚走,城门口出现了两个熟悉的身影。叶婵和沈难赶了半天的路,不顾饥肠辘辘,
终于回了诸暨。
伤口还在隐隐作痛,手臂上的划痕似乎有要发炎的迹象,叶婵冷着一张脸,蜷缩的掌心微微发热,内力回来了十之八九。
外伤未愈,但内伤...好得差不多了。
蝉息这门诡谲的内功心法,或许本就是为了治愈内伤经脉而存在的,经脉寸断都能恢复如初。
只是活死人肉白骨也是有代价的,世间万物生生不息,阴阳相克,都有其存在和运行的道理。
完好无缺的沈难打了个喷嚏,他觉得周遭有些冷。昨夜在冷水里泡了一晚,到最后师父都在怀里沉沉睡去了,沈难都不敢松懈。
今早似乎有些着凉了。
沈难替叶婵拿着剑,他看着师父一个人闷头往前走,走出来一股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气势。
狼狈不堪的二人,打算杀回雷门,将雷鸣那个罪魁祸首碎尸万段,以解心头之恨。
早上沈难想拦着叶婵多休息一日,她都不肯。
许久没有吃过这样的亏了,那个雷鸣居然敢下黑手,早知道就一掌拍死他。
当时只听叶婵冷冷道:“杀回去”
沈难咳嗽了两声,看了看身处的这个荒山野岭,“我们不识路呀。”
叶婵将蝉息在丹田运转,“我还有内力。”
她双眼微微眯起,少有耿直语气,“有恩报恩,有仇报仇。”
山风呼啸,沈难不敢抓叶婵的手,便揽着她的腰,随她的绝世轻功在山林间跳跃。
他不由感慨自己是个拖油瓶,还好师父没嫌自己窝囊,将他丢在山里。
*
中午日头正盛,府邸外门庭冷清。
昨日的婚事满城皆知,今日不敢有行人敢经过这条街,生怕触了雷门的霉头。
载着无名公子的马车孤单地停在了门前,不知为何那人久久不愿下车。她知晓这门亲事的错误,特来雷门赔罪,她也知这一去可能一切都成了定局。
但她不知…人死万事皆空,原来是眼下这般光景。
去岁冬日后,他们一面都没有见过了。秋天的时候,她和雷吟泛舟湖上时还在吃蟹,两个人打着算盘在谈码头的筹建。
等诸暨和临泉之间修一座新的码头,他们便不用顺便去应天府见面了。
春日里雷吟说病重退亲,虞栎不愿意向父母瞒下了此事。谁知信件流到了虞夫人手里,母亲泣不成声,父亲便暗自决定替亲,说什么都要拦住虞栎。
于是,丝萝被替上了婚车,她愿意替虞栎嫁给将死的雷吟。
此前她去烟雨楼寻求护卫,等护卫和新娘都上路了,虞栎才从昏迷中醒转。
万般无奈,她去烟雨楼要了一个说法。李清河闻讯逃之夭夭,小姜水被推了出来。烟雨楼这次不仅收了虞娘子的钱,他也收了虞夫人多加的五百两。
虞栎闻言又涨五百两,碍于生意情面,烟雨楼又接下了这单。路过了威猛寨时,那份退婚书辗转落到了主人手里,乘鹤也算还了当初雷吟的恩情。
其中的弯弯绕绕,现在是再拿个算盘也算不清楚了。
车厢内虞栎的心口刺痛,她靠在山桃肩上,隐约有些喘不上气。
山桃抹去她眼角的泪,“娘子,真的要进去见雷少主吗?”
“我们不如将他忘个干净。”
“忘个干净...”虞栎心海泛起了涟漪,“他在信里也是这样说的。”
“因为不守诺言,因为他要丢下我,所以可以轻易让别人忘个干净。”她胸口憋着一口气,“我偏生不按他说的做,这个伪君子,我倒是要看看他死了是什么模样。”
“然后再将他忘得一干二净…”初见雷吟时,他说自己有心疾,不要总是吓他,明明最吓人的是他自己呀。
虞栎咬着口中软肉,心绪像被搅成了一团乱麻,既如此当初何必登门提亲,翻墙递信。
她嘴角扯出一抹苦笑,雷吟…你可如愿了,做个生意把自己赔进去了。
姜水津津有味地听着虞栎骂人,应逐星躲在树后面听得云里雾里。桥上出现了两个人,沈难侧头先和应逐星打了个照面,随后又看见了姜水。
那两人惊讶地喊出了声,叶婵唇色苍白,神色冰冷。
她转手利落拔剑,银剑在手翻了个眼花缭乱的剑花,叶婵舒展了一下手腕,随即一剑破空劈在了雷门的乌木匾额上。
嘎吱一声,整块乌木裂成了两半。
姜水张大了嘴巴,“天哪,叶姑娘你这是在做什么呀!”
她道了一句,“报仇。”
应逐星才注意叶婵衣上的血迹,那马鞍上的血应该是她的吧。一人一剑,叶婵直接杀了进去,沈难机灵地跟在她身后。
姜水猛地从车辕跳下来拦人,应逐星在想,这也闹得太大了,今日是雷吟的丧礼,这不是在打雷门的脸吗。
他很快壮了壮胆子跟了上去,大不了这次回宗没门,半年不下来了。
虞栎的哀思被打断,这一行人在前面大闹雷门。
叶婵无视一众普通护卫,仗剑横扫一篇,直接杀到了雷吟的灵堂。人声喧哗,雷鸣回头见到叶婵,不觉愣住了。
堂外风声瑟瑟,死寂泛起了涟漪。
叶婵轻轻扫了一眼,灵堂上错愕的人,雷鸣收敛了张扬的气息,像株待阳的乔木。
世事无常,前夜她见雷吟便知回天乏术。
不想婚事变丧事,叶婵先是礼貌地上了三炷香,继而毫不留情,一掌将雷鸣打飞。
案台倾倒,一片狼藉。旧伤又添新伤,雷鸣神色落寞,倒在假虞栎怀里呕出了一口血。
丝萝跪在雷鸣身侧舍身相护,叶婵用剑撇开她的衣裳,“娘子,让开。”
雷鸣素衣染血,“有本事就杀了我。”
这日子,于他而言了无生趣
叶婵眉梢微挑,威胁...她孤家寡人最不怕威胁了。双方剑拔弩张,姜水趁机抱住了叶婵手腕,哀求道:“叶姑娘,杀他事小,惹上雷门事大。”
叶婵微微颔首,“关我何事?”
“这....”姜水哑口无言,应逐星跳出来打了个圆场,“你不是还有事要问雷鸣吗?”
叶婵蓦地看见了沉默不语的沈难,青年眉眼不惊,平静的目光掠过一地狼籍落在了自己身上。
心弦微动,叶婵拂袖收了剑。
她徒弟是个傻子,和她不一样。沈难往后还要在江湖里混,少不了和人打交道。
她缓缓俯身问雷吟,声如清泉,“你知道沈难是怎么伤的吗?”
雷吟盯着她摇了摇头,“你是想问那把剑的话,剑是我抢来的,在此之前沈难已经疯了。”
“他从前行事张狂,武林大会击败多少门派弟子,江湖里总有人看不惯他这种横空出世的家伙,你身为他的师父难道不清楚吗?”
半片阳光落在了灵堂前,雷鸣似隐于晦暗,叶婵高高在上的睨着他,“清楚什么?”
雷鸣恶劣地勾了勾唇,语气微妙道:“清楚他的心思…”
风声哗然揭过了一切,叶婵敛下眼眸,发尾的鸦青因风颤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