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无梦。
昨晚睡觉时又忘记关窗户,半夜又下起了雨,繁茂的草木散出馥郁的香,丝丝缕缕,从窗外跃到宋之珩的房间。
他被这气息唤醒。
好饿。
“醒了就出来吃饭吧。”
推开门的瞬间,晨光掉进宋之珩的眼睛里,与之一起出现的还有身穿校服的程澈。
眼里闪烁着阳光的风影,昨晚的记忆如同一部老旧的电影机,咔哒咔哒地在宋之珩的脑海中播放。
水汽蒸腾,湿雾弥漫,像一层柔软的面纱,将浴室笼罩在旖旎的氛围中。
眼波流转,鼻尖相抵,唇齿相依。呼出的热气顺着耳廓铺满全身,所有理智都被搅碎,变得疯狂。
迷朦沾水的眼睫,贴在额前还滴着水的发丝,清晰的下颌,半张的口,以及要淹没整个世界的潮湿……
回忆到这,宋之珩心跳瞬间失衡,呼吸也变得炽热。他闭上眼,狠狠揉了一把自己的脸,有些慌乱地跑到卫生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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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豆糕很好吃。”宋之珩吃着他端来的早饭,余光偷偷描刻他的容颜,边吃边在心里感叹,这张脸很下饭。
程澈觉得特别有成就感,唇边笑意愈发灿烂,他也拿起一块来放进嘴里,眼睛瞬间亮了。
“进步很大,可喜可贺。”宋之珩弯起眼睛笑着鼓掌,实话实说,这人估计也就只有在做饭上有进步空间了。
“几点起来做的?”宋之珩问。
“五点左右,绿豆糕和面条是现做的,剩下都是买的。”程澈又想起来了早上那通未接电话,对他说:“五点半的时候有人给你打电话了,来电人好像是叔叔,你现在要不要回个电话?”
宋之珩噢了一声,回房间拿手机,确实看到了一条未接来电和短信。
老爸:【有任务,三天不回,不危险。】
宋之珩回了个好,又往上翻看聊天记录,被两人简约的聊天风格逗笑了。
说来奇怪,两人明明都是话多的性子,互相发起消息来却多数都是一行就占满,几乎没有换行的时候。
五点四十五,两人准时出门,到校后听到竹心在发火。
宋之珩和程澈见状,面面相觑,如同两只刚被猫发现的老鼠,进退两难。他们站在门口,如同被钉在了原地,尴尬的气氛在他们之间弥漫,让他们手足无措。
就在这时,班内突然传来一声巨响,仿佛有什么重物被狠狠地踢翻在地。两人不禁心头一紧,望向声音的来源,只见赵竹心愤怒地踢倒了一个桌子,那张无辜的桌子在她的脚下瑟瑟发抖。
“我说了多少遍,不准带手机到学校,不准私自建群,你们是聋还是听不懂人话?”
“田主任上午给我打了六个电话,发了一大串短信,你们知道我看到这些的时候多想辞职走人吗!”
“我是教高中的,不是教初中的,我自认为这半年来我对你们已经很容忍了!即使你们纪律这么差我也很少对你们发火,因为我一直认为咱们班其他地方特别好,一个个积极热心也很尊重老师,可我这次真的失望了。”
“咱班五十四个人,有二十六人都在那个群里,要不是别班同学的家长发现了,你们还打算永远在里面造谣生事吗?”
宋之珩愣住了,他突然想起来自己之前也在那个群里,只是从来没有说过话,觉得没用就退了,也自然没有一次劝群主将群聊解散过。
其实他之前不是很能理解为什么学校会有不让学生私自建群的规定,直到赵竹心今天说群中有人带头造谣生事、传播负能量、骂老师、孤立同学,他才恍然。
“你们发的每一个字后台都有记录,现在也差不多都十六了吧,真出了事被拘留我可不会去捞你们。”
借着这次机会,赵竹心将新账旧账一起算了,直到早读铃声响起,方香茹从西侧楼梯走上来,看了一眼站在门口的两人,挥手示意他们可以进去了。
赵竹心看到来人,收起了怒火,冲她点点头。这场风暴终于得以止息,众人劫后余生般松了口气。
下课后,宋之珩跟他后桌打听这件事的来龙去脉。
“所以是有人在群里造谣,还吐槽老师。”
张京墨点了点头,颇有些无奈地说:“我虽然在群里但啥也没说过,这回真是莫名中枪了。”
“我也是,但我早就退了,”宋之珩暗暗庆幸了一下,安慰他说:“没事的,你这顶多就是知情不报,不算太严重。”
“那具体是什么事儿啊,造什么谣了,竹心发这么大的火。”
张京墨神经兮兮地四下望了望,确认周围没有老师后,压低了声音说:“听说是有人在群里发了一个同学的家事背景什么的,听着可真了,但都没说一点儿好。”
“那个同学应该是惹上什么人了,就有人存心要搞他,造谣他父亲是杀人犯,这几年一直在监狱里,所以家长会从来见不着人。”
宋之珩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在确认这件事属实后感到不可思议:“什么人啊,这都能瞎说,太没教养了。”
张京墨摇摇头,表示自己也不清楚:“谁说不是呢。哎我也是听说的,具体我也不太清楚,反正可以肯定的是这件事是真的,学校已经联系相关同学的家长了,这事闹得沸沸扬扬,过两天警车还得莅临咱学校。”
他拍了拍他同桌,问到了当事人的名字,宋之珩大脑有些空白,下意识地再问一遍,然后说:“叶染秋?”
张京墨点了点头,“怎么了,你又认识?”
程澈这时也转过头来,他看向宋之珩,随后轻轻拍上他的肩。掌心传来的温度好像能将慌张驱赶,一颗怦怦作响的心脏也逐渐平息下来。
“要上课了。”
第一节课根本没多少人全身心地认真听讲,宋之珩也一直在想他到底漏掉了哪一个环节。
叶染秋的存在并非在初始计划之内,然而,他之所以在这件事上投入了如此大量的时间,其目的已经绝非是仅仅为了排除程澈死因为非自然因素的可能性。
这种深入的调查和分析,源于一个更为根本的担忧:他无法确定,如果不将那个人揪出,不采取预防措施,程澈是否会成为下一起伤害或死亡事件的目标。因此他当下的重心,是确保所有可能的人为因素,无论是故意还是疏忽,都被彻底排除在程澈的潜在风险之外。
而且目前他所拥有的信息量,实际上并不算少。只要经过恰当的关联分析,便足以对相关情况有一个大致的掌握。
身体里的疲倦一寸一寸翻浮上来,宋之珩低下头趴在桌子上看程澈,极轻极轻地道:“好累。”
程澈第n次往右撇的动作终于可以光明正大的做,他伸手落在宋之珩的头顶,轻轻揉了揉。
“这件事情本就与你牵扯不大,既然累了,就不要再耗费心力去处理它了。”
理是这么个理,但宋之珩总感觉自己要是不掺一脚就很说不过去。
“可我做不到置之不理。”宋之珩吸了吸鼻子,想到那天下午叶齐贤含泪的眼睛,心也跟着抽痛起来,但不算特别疼,却有种难为人道的酸苦。
程澈早就猜到他会这么说,也提前准备好了措辞:“你不是经常说要相信善恶有报吗?不知道你有没有发现,叶染秋是一个很好的人,他的父亲和哥哥也是。”
宋之珩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这个世界本身就是这样的,我们会认识形形色色的人,会遇到无法理解的恶意,会感到失望沮丧,但我们一定不能迷失自己。”
程澈努力扬起唇角,弯了弯眼睛,赠予他一个自认为最灿烂的微笑。
“如果躲不掉,就尽力去拥抱。”
有什么正从程澈身体里流逝,他靠这些才撑过那么漫长的苟且日子,一朝只消一句话就能亲眼见到它们开始离他远去。
“只要过去了,你就会发现,其实这些是在提醒你不要成为那样的人。”
经历过那段难捱的时月,他深知苦海无边,却更信人能自是高岸。因此他可以说,你一定有力量度过任何难关,你高于这个世界。
“我曾经把这段话发给过他,他说他会记住的,所以你现在可以相信的有学校,有警察,也有他。”
诚然,善恶之报,终将如影随形,自己又何须强自插手。曾经宋之珩困惑于这一念之间,以为四周一旦有难,便应挺身而出,然世道人心,并非尽如人意。总会有人因此感激涕零,却也有更多人会对援手不闻不问,认为家事外人无权过问。
如今却好像突然醒悟了般,宋之珩撑起脑袋,带着笑意看着他,好像在无声地说:“我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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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这场风波在学校造成了不小的破坏,赵竹心也因此发了很大的火,但谁也没料到,这件事会处理地如此干脆利落。
仅仅一天的时间,教导主任联系了相关班主任老师聊了几句,再过问叶染秋及其父亲的意见,最终和平解决了这场风波,决定统一发文通报批评且下周升旗仪式当众进行检讨。
“周一回来老班应该就消气了,自习课我也没说话。”
程澈调侃他一句:“你还挺自豪?”
“是挺自豪的,跟你说啊,之前因为我话太多差点从一班被骂走,还有静校扣过两分,当时竹心直接不让我在学校吃饭了。”
“其实我也很讨厌自己这样,但是我真的控制不住,后来周栩闻给我支了个招,他说只要我多说一句话,月考排名就掉一百,从那时候开始我就安静不少了。”
宋之珩把书包拿下来,换了一边肩膀背着,指着不远处那家煎饼摊说:“就是那家,当时我连着两天都只吃他家的煎饼果子,不是因为别的,只是我真的很喜欢吃。”
“我妈跟我说可以去西边那家门口挂着小黄鸭的简餐店,我当时才想起来,对啊,我认识那位老板。接着那一周我都在他店里解决的午饭,还得三番五次地往办公室递检讨。”
程澈点点头,他大概能想象到那会是什么样的情景,只怕初中的时候更为严重。
“初中?那简直惨不忍睹。”
宋之珩没忍住,笑了一声,“我一天不惹事都对不起扣分栏,我妈嫌丢脸都不想再去学校了,偏偏我成绩还可以,虽然不算多好吧但是年级前三十肯定是有的,所以她对我爱恨交加,经常上午骂完我下午接着说我哪科又是最高分。”
他拉着程澈走到煎饼摊前,冲老板娘说:“阿婆,两份全家福,这回不要微辣。”
煎饼阿婆一眼就认出来了他,大笑着寒暄几句后搁下手机开始干活。
玉米面糊在煎锅上摊开,滋滋的响声直往宋之珩耳朵里钻,就算天天吃,他也能百分百确定自己绝对吃不腻这家的煎饼果子。
“阿婆,还是您家的煎饼果子好吃又便宜,我都不去别的地方吃。”
煎饼阿婆哈哈地笑了,宋之珩注意到她头部盖满银丝,前额和眼角的皱纹好像愈发重了,慈眉弯垂,松垮的眼皮一点点撑起来,看起来很是祥和。
“光会贫嘴,我还能不知道你的脾性啦。”她的目光落在程澈身上,嘴唇动了动,笑容慈祥:“这个小伙子有点眼熟啊,是小珩的朋友吧。”
程澈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个微笑:“嗯,他是我最好的朋友。”
宋之珩悄悄地抿着嘴偷笑,嗯,最好的朋友。
“这敢情好,我看见了嘛!你俩还牵手一块过来的。”
有人的耳根悄悄红了。
煎饼装好,两人也没着急离开,而是走到后面边吃边陪阿婆做生意。
“我初二参加过市里的数学竞赛,当时加维是第一年搞这种竞赛,而且只要初二的,只考理四科,但我们当时都没学化学呢,只好硬凑几个上去了。”宋之珩开始和他聊起之前发生的事。
程澈点了点头,问然后呢。
“然后我上的数学,当时学校是根据上半年期末成绩排的,我在第三考场,当时信誓旦旦胸有成竹目空一切,你可以理解为年少轻狂,心想这不得拿个第一回来。”
程澈接:“但你很快就被打脸了。”
“说得对,一点毛病没有。”宋之珩咬了一口煎饼,声情并茂地说,“我当时看到卷子直接傻眼了,放眼望去,都是超纲题,而且应该属于超纲中的压轴题,大多都是初三的。除了一个余弦值,一个立体几何,加上一个三角函数,还有一个求那种特别恶心的图像的面积,剩下的我连题型都总结不出来。”
程澈很配合地吃惊一下,嘴里的煎饼也不嚼了。
“我整张卷子就会三个题,第一题是小学学的那种凑数题,第二题是数数的,问你从A走到B能有几条线可以走,那个题硬生生从A写到H,我都快被自己蠢笑了竟然傻乎乎的一条一条数。”
回忆过去的美好似乎总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某些情绪会在交谈中不断放大。
“周一返校的时候老师特意问我考得怎么样,我说,老师,就算天王老子来了,那张卷子也写不到二十分。”
程澈听后,一手握拳,抵着唇忍笑,眼角弯弯。
程澈正侧过脸温柔地注视他,路灯亮了,纤长的睫毛在他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宋之珩的心里,忽地就亮了一片。
“……你也可以说说你,有没有遇见特别有意思的人有意思的事,或者有没有做过特别大胆的事呢?”
程澈点了点头,唇角不自觉弯起,目光好像放到了很远之外,“第一次去化学实验室做实验的时候,我们小组四个人炸了三个试管。”
“啊?是骤冷还是怎么了?”
程澈摇摇头,表示自己也不清楚:“好像是加热时没弄对位置,我没参与实验,在旁边记录数据,就是差点受伤了。”
宋之珩的心一紧,听到受伤这个字眼时,他这个人的想象力就堪比被点燃的烟花,瞬间爆炸开,尽力往四面八方扩散。他紧张地握住程澈的手,好像这样就能把他从过去的险境中拉回来。
“那你没事吧?没伤到哪吧?”
程澈微笑着,拍了拍宋之珩的手背,“没事,虽然炸掉的玻璃飞得很高,但我很快就躲开了。”
宋之珩松了口气,但随即又好奇起来,“那你们后来有没有再出什么意外?”
程澈摇头,好像有些遗憾地说:“之后我们再没去过实验室了。”
宋之珩大剌剌地一挥手,拍拍胸膛保证说:“不用遗憾,以后我们还会有很多机会做实验的,而且你和我一组,我绝对不会让你的人身安全受到任何一点威胁。”
程澈靠近,轻轻碰了一下他的额头,笑声荡漾开,换条途径传到耳中竟会这样的响:“好。”
夜晚风声不断,加维一中长在市中心,正好是最为繁华热闹的地段,宋之珩的脸一下子就红了,连忙推开他保持安全距离。
“……这么多人呢。”
程澈不以为然,“我们是好朋友,碰一碰很正常。”
宋之珩咬牙切齿地说:“好朋友不能亲嘴,你明天要是敢亲我就好好享受卓净远的待遇吧。”
程澈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就垮下来,大脑嗡嗡作响,身体仿佛被一股强大的电流击中,不可置信地问:“卓净远亲过你?”
宋之珩狠狠地掐了自己一把,哄好这人后开始解释:“是这样的……他军训的时候就一直黏着我,你应该能看出来,他喜欢男生。”
程澈认真看着他说:“那他亲你的时候你怎么做的?”
宋之珩:“揍啊,当时我真忍不下去就跟他打起来了,之后他就收敛了。”
“你就别生气啦,”宋之珩捧起程澈的脸,笑嘻嘻地看着他说:“我以后为你守身如玉行不行。”
程澈第一次在这样近距离的对视中落了下风,他抿着嘴角将目光移到宋之珩的耳朵上,极轻地嗯了一声。
煎饼摊前聚集的人越来越多,宋之珩跟阿婆打完招呼后带着程澈悄悄从人群中退了出来。
他们安静地走在香樟道上,月光洒在前方,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只是这样一直走着。
他们就像是开往不同方向的列车,兜兜转转之后又回到同一个起点。
不要再错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