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百里秦川,被山带河,四塞为固,长安如天之北辰,受群山环绕,金城千里,据崤函以御九州,紫宸垂拱而天下治也。
中秋临近,南山的桂花已经开了,缕缕花瓣顺着北风飘荡,落满行人衣襟。
安化门外,排队进城的青衣学子捻起一粒小小澄黄,凑到鼻尖嗅了嗅,与同伴笑道:“还挺香的,虽说今夏关中大旱,这终南山的桂花开得倒好!”
“我看兄台的兴致更好,可是笃定能在秋闱中登榜?”同伴手中擎了槐枝,睨他一眼。
“哎呀,闭门苦读多日,难得出门一回,贤弟不要这么煞风景嘛……”
随口笑谈间,二人就见一旁的明德门戒严,不再让行人出入。天子脚下,这般情状并不罕见,多半是有显要之人到了,于是城墙下众人都好奇地抬起了头。
然而人群翘首盼了半晌,却盼来了一个商队。
长长一溜马车,上头堆满了货箱,却无需停检,自明德门浩荡入城。随后又有几人打马行来,为首的圆脸胖子,亦是怀抱槐枝,昂首挺胸,十分骄傲。
“啊,走了三个月,终于到长安了!这里的空气竟如此香甜,真不愧是长——安!”丁五味挥了挥袖,满脸陶醉。
即便是头一回来长安,这反应也太夸张了。赵羽很是嫌弃,翻着白眼道,“槐花黄,举子忙,丁五味,人家折槐是为了讨个吉兆,你又不用科考,抱个槐枝作甚?”
“啧,你这脑袋就是一根筋!槐树可保官运亨通,我虽不用科考,但日后还要升官呢!”丁五味不屑地回敬了个白眼,兀自抱着树枝傻乐。
长安城南郊遍植槐树,各地赴京的学子多从城南踏槐入城,就是为了求个吉兆,以期榜上有名。正逢雍州府秋闱之时,周遭各郡的学子纷纷折槐入京,五味头一回见此盛景,说什么都要凑个热闹。
珊珊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抱槐枝也就罢了,为了在踏入长安城时显一显威风,五味哥竟在马上骑了这么久,更是难得!”
“嘁,你们爱怎么说怎么说,我呀,今天不跟你们计较!”五味扶了扶头上小冠,咧嘴笑得越发恣意,吆喝着打马冲进了长安城。
虽说没法再当钦差大人,但今日之后,他可就是名正言顺的京官了!嘿嘿!
珊珊看得眉心直跳,无奈叹了口气,转脸看向赵羽道,“咱们真让五味哥就这么入宫?万一他在宫门口晕过去怎么办?”
“别担心,我都安排好了!”想到即将上演的好戏,赵羽面上浮起了期待的笑意。
这庞大商队,自交州一路北上,人和货是越来越少,先在南阳走了大半,入长安城后,东拐西绕,许多商贩与五味打个招呼,便钻入热闹街市中消失不见。
走了半晌,从城南走到城北,五味始还跟一锅沸水似的,见着什么都要大呼小叫,走到现在,一锅水蒸干了,他终于觉得腰酸背痛,口干舌燥,开始不耐烦起来。
“这楚老三的宅子到底在什么地方啊?怎么走了这么久都没到,而且还越走越偏!”五味没好气地甩了甩槐枝,冲四周指指点点,“而且你们看看,这附近不仅没人,连房子都这么破!”
珊珊抬头一看,这是叶洪不知第几个庶子的府邸,被查抄以后还未有新主,还曾有长安百姓在此砸石泼汁泄愤,看着确实磕碜了点。
“这都是什么地方……”五味看得连连摇头,策马加快脚步,“楚老三到底靠不靠谱,在长安混得这么惨,能不能给我找到进宫的门路啊?”
赵羽生怕自己笑出声来,抬头望天。
珊珊都有些不忍了,好心指着前面外邦使节居住的四方馆道,“你别瞎想了,你看那处宅邸不是挺好的嘛!”
“还凑合吧,就是门开得小气了点。”
五味大言不惭地挥了挥手,看着不远处逐渐放大的高耸宫墙,又瞪圆了眼,开始有些生气了,“怎么回事?我们又走到了城门下?!难道楚老三家在城外?!”
那他们还入城做什么,白费半天功夫嘛!
外城墙与宫墙一般高,确实挺像的。赵羽轻咳一声,颇有深意地道,“嗯,这是,长安城的特色,城中城。”
……城中城?五味扁了扁嘴,眼神狐疑,在周遭溜来溜去,“这城中城里,住的不会都是流民贼偷一类的货色吧?”
在他的印象中,好似只有那些偷鸡摸狗、惯常惹事的混混才会扎堆住在城中偏僻之处,自成一隅。
“……你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珊珊越发无奈,就让五味哥的人生多一些惊喜吧。
“早知道这地方这么远,就该让楚老三出城接我们……”
身下马匹温顺地迈进了门洞里,五味嘴上不停抱怨着,浑然不觉,自己已走进了宫城。
玉龙原本确想出城接人,但太后不愿劳师动众,又担心他的安危,便只让他在宫里等着。
他立在承庆门前,远远望见珊珊等人自横街缓缓行来,悬了多日的心终于放下。
周遭侍人上前牵马,玉龙面上扬起笑容,刚想说话,就听五味指着承庆门大声道:“楚老三,这就是你家啊?也太小了吧!”
……
国主的笑容里立时多了两分无奈,小羽真行啊,竟能一直把五味忽悠到现在……
侍从连忙低头装聋作哑,麻利地把马牵走。
无暇顾及东张西望的五味,玉龙快步上前,亲自扶了太后下车,目光殷切,“母后,您这一路受累了,身体可还康健?”
“我没事,一路都好!”太后笑容满面地拍拍儿子的手,见他眼下青黑,又心疼道,“倒是你,瘦了些,脸色也不太好,可是这些时日太过忙碌……”
这厢母子叙话,跨过宫门向承欢殿走去,而五味还在后边絮絮叨叨,品头论足,“小是小了点,不过周围环境还不错,挺清净的!”
不像是什么地痞流氓的据点。
绕过殿前照壁,他又扒拉着赵羽的肩头,踮脚望向一旁宫墙后露出的半个葱绿山丘,好奇道,“那边是什么地方?我怎么感觉像座山呐,仿佛山上还有个亭子?”
“那是……别人家的院子。”赵羽接着忽悠。
“啊?一墙之隔就是别人家,长安还真是寸土寸金啊……”五味惊讶地咂咂嘴,又瞧了瞧左右侧殿,指着一处门道,“诶那门怎么没锁?后头是哪里,老三家的后院?”
自那门出去是延英殿,赵羽扳回丁五味的脑袋,赶紧把人拽走,“别看了,赶了这么久的路,你不累?”
“哎你别拽,我还没看够呢!这地方有些怪啊,路都七拐八绕的,还有这么多门,也没个看门的……”
五味被拽了个趔趄,仍旧扭着头四处打量,喋喋不休,“还有这几间屋子,我怎么看着像是佛殿?楚老三不会是穷疯了,捡了个没人要的破庙当家吧?!”
赵羽懒得回话,横竖丁五味已学会了自圆其说,胡思乱想的就能把自己骗过去。
然而五味揣着满脑门的疑问,踏上承欢殿前的汉白玉石阶时,终于发现了重点,眯眼看向重檐九脊顶下的鎏金匾额。
“承——欢——殿,你看!我就说嘛,这是个佛殿!”
承欢殿在十多年前毁于大火,叶贼重建,却修得不伦不类,玉龙颇费了一番功夫,才将此处恢复原样,殿内陈设,也与先王在时相差无几。
太后自进了殿,就止不住眼泪,看一处,停一步,直到先王的画像前,终于忍不住委顿在地,抓着供案桌角失声痛哭。
行行重行行,岁月忽已晚,物换星移,昔人已逝,空余一座仿古殿堂,难返旧日时光。
玉龙正与珊珊连番劝慰着,就听五味在殿门处嚎了这么一嗓子,动作一顿,无奈叹息:“马远!”
“老奴在。”马远立即从帘后冒出。
“带着丁太医,在这‘庙’里逛逛,不拘什么地方,他想去就去。”
“遵旨!”
待太后终于筋疲力竭歇下,玉龙才腾出空来,问了问五味的情形。
“启禀陛下,丁太医在紫宸殿厥过去了,赵侯爷正在殿中守着呢,说请陛下不必忧心。”内侍躬身回道。
“……也罢,由他们折腾吧。”玉龙无奈摇头,拉上珊珊往延英殿去。
他与这丫头的账还没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