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点探查的结果未出,为防万一,玉龙便依金吾卫所述,在舆图上细细查看孩童失踪之处,欲推测歹人潜逃路径,楼中落针可闻,只有他不时开口问询的声音。
“人贩在此处消失?这巷口两侧是什么建筑,楼高几何,可有路障?”他皱眉细问。
“这、国主恕罪,容卑职再去详查……”今夜统领西边城防的右金吾卫中郎将战战兢兢地开口,话音刚落就被薛纲狠狠剜了一眼。
“不必了。”玉龙冷声道。
金吾卫巡警京城,昼夜不息,似这处复杂巷口更是巡察重点,如今竟一问三不知!这中郎将平日如何办差,可见一斑。
“国主……”薛纲还欲开口转圜,恰有急促的马蹄声自窗外传来,玉龙抬手示意,官大鹏了然点头,径直走到窗前道:“不必上楼了,有何消息速报!”
典吏便在马上拱手高声道:“报上官,归义坊、保宁坊两处据点未曾发现孩童踪迹,但在归义坊梁记酿酒坊内发现地道,海县令带队从地道追踪,颜县令在审问据点疑犯!”
据点果然没找到人,玉龙扔下笔起身,再度确认道:“狮子帮的人确实将七个孩子都送到了梁记酿酒坊?”
“回国主,微臣无能,只将狮子帮头目并几个手下擒获,他们交代说事主确是如此吩咐。但今夜动手的帮众皆未落网,是否临时改变了计划……微臣不知。”官大鹏立即跪下沉声道,“州府捕手仍在这几人的居所附近埋伏,若他们现身,便立即抓捕!”
动手的贼人或许还在街市中流窜,府衙抓不到人也是情理之中,玉龙皱着眉头,示意官大鹏起身,吩咐道:“金吾卫加大排查力度,全城搜捕,不可懈怠;州县各处若有缉凶的线索,务必与金吾卫互通有无,密切配合,绝不可让贼人逃脱!”
“小羽,你在此处主持大局,若有消息传来便随时策应,我要去归义坊看看。”
望火楼只对防火、踩踏一类事故有所帮助,且地处北端,离归义坊太远,消息传递不及,于追查贼匪无益,此时他与小羽分头行动,一南一北恰可互相策应。
赵羽自然明白国主之意,但他仍是连连摇头,急声道,“城南一向更为混乱,且此次犯案的幕后黑手未明,万一是屠龙会……微臣愿带兵前往,誓破此案,请国主在此静候佳音!”
“若是屠龙会,便更不能放过!”他且还盼着他们来呢,玉龙抬手阻断赵羽的话,沉声道,“备马!”
随行内侍立即躬身退去,赵羽还想再劝,玉龙已然接过内侍递上的另一件大氅,迅速提步下楼。他回头欲让珊珊再拦一拦,熟料珊珊亦是步履飞快,边走边道,“我再去兴化坊看看,说不定能查到贼人的去向,赵羽哥你快给我找匹马。”
黑色氅衣上的金龙似活了过来,尾巴一甩,抽在栏杆上,又滑溜溜地消失在拐角处。赵羽无奈停下脚步,回头冲薛纲与官大鹏道:“速调出两支小队,护送国主与白姑娘!”
二人连忙称是,收回打量揣测的眼神,各自整顿人手去了。
有羽林军在,金吾卫和州府那点人,说是护送,其实就是跑腿带路传消息的。
珊珊策马方至怀远坊,正要转头向兴化坊行去,前方带路的金吾卫忽然高声道:“南边有一队十数人向此处行来,打头的好像是左金吾卫中郎将萧谔!”
左金吾卫值守东城,带队来此难道是有什么新消息?珊珊与玉龙对视一眼,都立时停下了脚步。
萧谔在远处见了羽林军的旗帜,急忙加速冲到近前,下马高声禀报:“启奏国主,臣等在东城永乐坊抓获劫掠孩童的匪徒十人,押送至此,请国主发落!”
竟这么快就将动手的人尽数擒获了,玉龙惊讶地望了望后头五花大绑、拖沓行来的一干人犯,开口道:“这伙人是如何落网的?可曾发现孩童的踪迹?”
“回国主,臣依圣命带人在东边各坊搜查,查到永乐坊时,发现这几人形迹可疑,便将人拿下,查问后发现正是狮子帮那伙掠人的歹徒!据他们交代,被拐的孩子都送到了归义坊!”萧谔中气十足地道,脸上略有得色。
左右金吾卫一东一西,各守半城,自然免不了争功攀比,尤在今夜重大节庆时分,办好了差,那简直是大大的露脸。
然而他这番话却不能让国主满意,玉龙皱眉道,“这伙人被全城通缉,竟如此大意,让你们轻易拿下?”
萧谔心头一跳,连忙出言描补,“国主容禀,这伙人被发现时正在永乐坊一处暗娼院子里逍遥,微臣查获线索后便悄悄潜入……”
话没说完便被珊珊打断了。后头押人的队伍走到近前,她看清一行人的面容后,首先确认了她见过的拐子确在其中,然后就发现,那带队押人的校尉,不正是值守兴化坊附近的那个?
“你是右金吾卫的校尉,如何跑到东边去了?上前来说清楚。”珊珊抬手指着那校尉道。
她突然发话,众人皆愣了一瞬,玉龙瞥见萧谔乍变的神色,眉头皱得更紧,“实情究竟如何?速速道来!”
校尉立即整肃衣冠,上前拜道,“微臣右金吾卫校尉封思源叩见国主!劳国主垂询,这伙匪徒,实为微臣率队追踪擒获,然中郎将萧谔以案犯在其辖境为由,抢功上报!”
此人身形高瘦,好似文人,但双眼狭长凌厉,又有武人的气势。一介武将,说话做事竟是条理分明,细致周到。
原是兴化坊的贼子被发现及时,金吾卫行动迅速,封思源接报赶到时,贼人还藏匿于坊中。
案发时正是亥时,街上人流如织,游人知悉有孩童走失后,皆热情高涨,于是他很快获知贼子的去向。一路查到贼子藏身的酒肆时,那人已换了行头,将孩子装进麻袋里,混在一众食客中间,仿若无事。
其时酒肆内外都布好了人手,动手抓人当是稳操胜券。然而封思源想到,这贼人多半有同伙,长安又有多起掠卖女童案未破,顺藤摸瓜,说不定能将其他同伙一网打尽。
因此他故意将人放了,在暗处追踪。那贼子把孩子送到了梁记酒坊后,在左近与一人碰头。此后大约一刻钟,又有两个贼人陆续前来,四人商议一阵,就直奔东边永乐坊。
想是早有约定,永乐坊那处暗娼园子被他们包了,封思源冲进去抓人时,恰将东西两头拐人的贼子一窝端,西边四人并东边六人尽数落网。
这人还真是颇有智谋,珊珊眉梢微动,见玉龙似在沉思,便出言问道:“你亲眼见到孩子们都进了梁记酿酒坊?”
“西城失踪的四名女童,确实都送进了梁记酿酒坊,但东边的贼子,却并未到梁记交人!” 封思源瞥了眼面色苍白的萧谔,心中冷笑,此人贪功心切,听下属报他在永乐坊擒贼,便迫不及待地来抢风头,被他三言两语糊弄,就真把押人的苦差事留给了他。
岂知这正是自取其辱,东边的老虎吃肉,西边的老虎难道茹素不成?
他又拱手道,“彼时四名贼子欲离归义坊,长安县衙的人又恰好赶到,卑职便留两人助县衙解救孩童,带其余人继续追踪贼子。”
“将这伙贼人擒下审问后,卑职发现,狮子帮常在长安县活动,对东侧万年县并不熟悉。头目岳老西在接这单生意时,便与主顾言明,派人去万年县下手,他并无把握,然而不知为何,背后主使仍让其照做。”
“派去东边的六人,心中忐忑,迟迟未曾下手,又逢西城案发,金吾卫全城搜捕,他们便慌了,放弃行动跑到暗娼园子里与其余人会合。”
若是如此,那东边失踪的孩子竟与这伙人没有关系?珊珊立即追问道:“若东边的贼人并未下手,那孩子究竟去了何处?梁记酿酒坊的人可曾见过?”
“这……卑职离开梁记后便再未接到那边的线报,并不知晓。”封思源垂首道。
珊珊皱起了眉,不由看向一旁沉思的玉龙,方想问问他的决定,忽又有几名金吾卫奔来禀报,万年县失踪的三个孩子都找到了,已经归家。
如此看来,那几个孩子只是走散了。今夜忙活这么久,终于听到一点好消息,众人皆是松了口气。
喜悦只停留了片刻,玉龙眼神落在萧谔身上,面色又缓缓绷紧,冷声道,“左金吾卫中郎将萧谔,冒领功劳,媚上欺下,立即革职查办!”
“右金吾卫中郎将曹绥,懈怠渎职,降为校尉;校尉封思源,擢五品游击将军,暂代其职!”
如惊雷落地,萧谔被劈傻了,不待他回神,左右兵士迅速上前卸了他的符袋,将人押走。
曹绥就是方才那一问三不知的中郎将,封思源尚不知内情,泼天富贵先到了头上,连忙磕头谢恩。
“去归义坊!”处置了两个败类,玉龙不再逗留,仍依原计划,策马向南疾去。
已是子夜时分,府衙又在到处抓贼,百姓多已自觉归家,大街上空旷许多。
至归义坊近处,便见此地气氛紧张,内外都是衙役和兵丁在搜查。待到了梁记酿酒坊,长安县令海昇早有准备,立即上前禀报:“启禀国主,梁记老板、伙计共六人皆押在此,经臣审讯得知,他们平日只做些外围接应之事,借酿酒掩盖转移孩童的勾当,并不知晓孩子会运往何处。今夜四个孩子被带进来后,便由专管送人的贩子从地道带走了。”
“送人的贩子一共几人?何时从地道逃离?”玉龙下马进屋,一边问道。
“一共五人,约亥时末走的。”
亥时末?兴化坊那拐子亥初动手,一路躲避金吾卫的追捕,费了半个时辰方才将孩子交到此处,彼时刚过亥正,待四人到齐,约莫便是亥正三刻了。
如此说来,四个孩子一到,便被专人送走,可他们为何没有等东边的孩子到来?难道这些人早已知晓,狮子帮在万年县失手了?
玉龙与珊珊翻着桌上的供词,对视一眼,就知彼此想到了一处。
“地道通往何处?可有追查的线索?”玉龙开口问道。
海昇立即上前展开舆图,“地道出口在东边大通坊一处民宅内,匪徒以这密道躲过了埋伏监视的衙役,没有留下可追查的线索。”
这个组织能为祸多年,果然十分严密,底下卒子都只知各自的任务,环环相扣,在金吾卫全城搜捕之时竟还能带着孩子藏匿起来,并斩断了几乎所有追踪的线索,真不简单。
屋中寂静了片刻,海昇忽然又道:“国主,颜县令带人去查保宁坊的据点,发现那里早已废弃多时。其实那据点为狮子帮的前任聚义帮所用,既然聚义帮为官府剿灭,据点也被查抄,那人贩组织定然早已弃置,不会再用。”
也即是说,官大鹏派人去查抄那据点,根本是多此一举。
“你竟敢非议上官?”玉龙立即变了神色,冷声道。
“回国主,臣不敢!臣只是忠于君上,忠于朝廷,无论如何都要将查知的线索尽数道出,一切交由国主圣裁!”海昇跪下沉声道。
“要案未破便妄生猜忌,若敢再犯,本王定不轻饶!”玉龙皱眉盯他一眼,挥了挥手,“去将梁记六人尽数提来。”
海昇连忙领命退去,屋中再无旁人,珊珊低声问道:“天佑哥,这个官大鹏,是谁提拔的?”
“是福王叔向我举荐的,我信得过王叔的眼光,也查过官大鹏的履历,此人确是能臣治吏,勤勉爱民。”玉龙缓缓叹了口气。
“如果官大鹏没有问题,那就是刚刚那个海昇?他试图误导我们,转移视线?”珊珊又道。
“眼下最要紧的是找回孩子,其他事情,在未有实据之前,我不想妄加揣测。”玉龙揉了揉眉心,神色冷淡。
珊珊知他性情,最不愿看到的就是官吏枉法害民,尤其今夜这些府衙主官,已是他整顿一番以后选出来的,称得上是肱骨之臣。
但是,她咬了咬唇,还是忍不住伸手搭上他的手腕,缓缓道,“天佑哥,人贩子带走孩童的时机如此巧妙,有三种解释:第一种,是他们得了上头交代,无论接到几个孩子,时辰一到立即撤走;第二种,他们接获线报,得知狮子帮在万年县失手,今夜只掳了四个孩子。”
“最后一种解释,是他们收到风声,知晓官府马上要查抄此处,已经不可耽搁,必须立即撤离。”
未有实据之前,确实不应妄加揣测,但却不能忽略最后一种可能。若是官府中有人与人贩子勾结,那被掠走的孩童就危险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我并不认为,这几个州县主官会与匪徒暗通款曲。”玉龙抬眼叹了口气,苦笑道,“我今夜会在西望火楼现身,他们皆已提前知晓,总不至于非在今夜做这劫掠孩童的勾当。那县令所言或许别有目的,但应与孩童失踪案无关。”
明知国主亲自统御全城,还敢犯事,那便是藐视天威,公然反叛,当株连全族。珊珊点了点头,轻声道,“那就再问问酒坊的人,我们定能找到别的线索。”
梁记一伙人很快押到,玉龙与珊珊各问了三人,他们都道,送人的贩子见到第四个孩子进门,便叫同伙带上所有孩子从地道走了,毫不犹豫。
至于是否有人通风报信,他们不敢确定,因地道由送“货”的贩子把守,若有人从地道出入,他们是无法知晓的。
这话着实模棱两可,珊珊听得直皱眉。不过,一个伙计倒提供了新的线索。
那些送货人十分警惕,从不与伙计闲谈,唯有他送吃食的时候偶然听到,那些人在说什么双娘真美、老大艳福不浅之类的话。
说这话时,伙计盯着珊珊笑得有些猥琐。珊珊耐着性子追问道:“双娘是谁?”
“这个,多半是哪个花楼里的姑娘呗……”伙计腆着脸嘿嘿直笑。
这还用他说?她要知道的是哪个花楼的姑娘!见这人没有更多的线索,珊珊不再客气,一拳轰到他脑门上,在哀嚎声中扬长而去。
她寻到县令,想查出所谓“双娘”的来历,县令尚没理出个头绪时,玉龙忽然过来问道:“你可听过群芳阁?”
“群芳阁?”海昇愣了一下,连忙躬身回话,“臣略有耳闻,听说是平康坊有名的青楼。”
“你可知这青楼背后的东家是谁?”玉龙盯着他道。
难道这地方也是本案匪徒的窝点?海昇不敢怠慢,迅速道:“平康坊情况复杂,微臣不敢妄言,颜县令更清楚些,不若臣派人去将他唤来?”
玉龙摇了摇头,他已派人去传,见此处没有更多线索,便道:“你留在此处善后,务必看守好梁记这几人,不可有失!”
“微臣明白,必不负国主信任!”海昇肃然领命,这几人不仅是帮凶,更是重要人证,疏忽不得。
无论说那番话是何用意,这县令在本职上还是尽心竭力的,玉龙微微点头,又带人向平康坊而去。
“天佑哥,群芳阁与本案有关?”御马离开梁记后,珊珊才出言询问。
“梁记老板交代,他的上线就是群芳阁的管事苟昌,此前不敢说,是怕遭到报复。”玉龙低声道。
珊珊了然,亦是皱眉气道,“平康坊的青楼竟也成为这人贩组织的一环,他们着实是胆大包天!”
平康坊青楼林立,是出了名的销金窟。长安县与万年县,管起来各有难题,长安县有胡人这个心腹大患,而万年县的头等难题就是平康坊。
长安不比外地,朝廷管控严格,平康坊所有风月场所与乐人妓子全部登记在册,且税数倍高于寻常商贾,往来客更是非富即贵。因此身后无人,在此处是经营不下去的,这些青楼背后的东家多半有些来历。旁的不说,平康坊里有几处官营的青楼,犯官家眷被罚没为奴,有些便会沦落到这些地方。
总之能在长安活下去的风月之所,深谙生存之道,知晓有些事情是绝不能碰的,掺和买卖良民的勾当,这群芳阁是疯了不成?
玉龙同样是眉头深锁,他此前并未将搜查的重心放在秦楼楚馆上,就是知晓这些地方在长安被严加管制,不曾想竟还真有人敢越雷池,那群芳阁背后之人……
一行人很快出了归义坊,左向入安上道,万年县令颜雎已接令在此等候,见着开道的羽林军便立即撩袍下拜,“微臣叩见国主!”
“平身。”玉龙抬手让他上前,沉声道,“速将群芳阁的情形道来。”
颜雎已有准备,爬上羽林军牵来的马,便一股脑将情况倒了出来,“群芳阁开立于乱政三年,最初的老板叫蒙大全,此人攀上了叶氏宠妃母族的势力,生意一度十分红火,后宠妃亡于宫闱倾轧,蒙大全见风使舵,将群芳阁卖给了前太府寺丞李遐的同族兄弟李久。”
“去岁李遐因贪渎被流放,但未累及族人,契书所载,这青楼还是李久的产业,不过其背后是否还有其他人,微臣未敢妄言。”
李遐为太府寺丞时,领左右藏署,掌州县邻邦所献宝货之库藏簿记等事,官阶不高,但油水丰厚。他收起贿赂来便毫不手软,且因背靠世族,竟被御史参了十年都屹立不倒,令玉龙印象深刻。
一想起此人国主就狠狠皱紧了眉头,思量片刻后道,“现在群芳阁的生意如何?”
靠山倒了,买卖多半也要黄,若还能屹立不倒,那就是有了新的主子。
“国主英明,自李遐入狱后,这群芳阁的生意便越来越惨淡,当红的舞姬乐人跑了大半,眼下青黄不接。”
颜雎心中暗乐,其实生意惨淡的青楼何止群芳阁,自国主复位后,哪个臣子还敢和平康坊扯上关系,唯恐避之不及,令他这万年县令的日子好过许多。
“那群芳阁中可有名叫双娘的女子?”珊珊问道。
平康坊这地界,颜雎也不敢常去,只大略记得几个名气大的,名中都不带双,于是便摇了摇头,“群芳阁现有的乐妓仍不在少数,微臣粗疏,恐有错漏,县衙已然不远,不若遣人去将籍册取出?”
万年县衙就在平康坊以南,正好顺路。
玉龙点了点头,随行内侍便前去传令。
颜雎忖着国主之意,似是要亲往平康坊调查,不由小心翼翼道:“国主,平康坊鱼龙混杂,为保万全,恳请国主允臣先行,将群芳阁众人锁拿,交予国主发落。”
平康坊的人最是奸猾,这么大阵仗过去,只怕贼人早已闻风而逃,且上元解禁,平康坊今夜有多不堪入目,他都不敢想……
县令未尽之语,玉龙自然听出来了,他有些好笑地摇了摇头,“颜卿稍安,且先去县衙查了籍册再说。”
他又不是傻子,能这么大张旗鼓地去闯平康坊?梁记老板吐实后,他便命封思源带人先潜入群芳阁了。
“谨遵圣命!”在国主意味深长的视线中,颜雎迅速闭嘴低头,不敢再看。
丑时,万籁俱寂,大街上行人寥寥,顶多有二三醉鬼在灯下絮絮叨叨。然而平康坊内却是另一处天地,封思源扮成个风流书生,挨过一重高过一重的莺声浪语,好不容易带着手下兄弟摸到了群芳阁。
群芳阁再是生意惨淡,也不包括今夜。新鲜热乎的封代中郎将,舍了半生清白,满身脂粉酒臭味,在阁里快看瞎了眼,也没找到关于孩子的线索。
他暗自干呕两声,鼓足了勇气,正欲再窥一间房,忽然有下属找到他,道是国主召见。
封思源不敢耽搁,火速奔到了万年县衙,进到中堂时只见颜雎等候在此,便上前问道:“见过颜大人,封某奉诏前来,不知圣驾何在?”
“国主在后院更衣,封校尉稍坐,这一路累坏了吧?”颜雎还不知他升官的消息,同情地看了看他身上的袍子,好心道,“我在县衙备了两套衣裳,您若不嫌弃的话,要不先去换一身?”
“多谢大人美意,不过孩子尚未找到,我恐怕还得再去群芳阁,便不糟蹋衣裳了。”封思源捧着茶盏叹了口气。
此话十分有理,晚些自己也得去一趟呢,颜雎感同身受,亦是叹了口气,凑近低声道:“平康坊内的情形究竟如何?可还能入眼?”
都是守护京师的人,平日也常打照面,封思源瞥了县令一眼,便直言道,“实不相瞒,平康坊巷子里的喘息声,比咱俩现在交谈的声音都大。”
“……”颜雎顿时心如死灰,天爷,国主马上就要去平康坊啊,这可怎么办啊!
不待他多想,国主便从后院过来了,在一片行礼问安声中穿过隔扇,见封思源已到,含笑道:“二位贤卿快起身,深夜寒冷,劳封卿来回奔波了,不知可探查到了什么线索?”
封思源刚起身又跪了下来,垂首道,“微臣有负圣恩,未能在群芳阁查到线索,请国主责罚。”
“时间紧迫,查不到也是情理之中,封卿不必自责,快起身落座。”玉龙摇了摇头,伸手想将人扶起,封思源如何敢当,连忙利落起身,并默默退了一步。
这拘谨的模样让玉龙有些意外,他与珊珊对视一眼,用折扇敲了敲掌心,正色道,“你在群芳阁中可见过一个名叫尤霜的女子?”
翻了登记籍册才发现,那个所谓的“双娘”,若在群芳阁中,指的应该是一个名叫尤霜的妓子。
封思源在群芳阁中听了满脑袋莺莺燕燕的名字,他努力想了想,都是花啊月的,应是没听过什么霜。颜雎翻出籍册上的画像递过去,他看了还是摇头,“国主,微臣在群芳阁中并未见到此人。不过今夜群芳阁太过热闹,微臣……或有错漏。”
那些在床上翻滚的,他实在没法看清。
珊珊未曾细想,只当是人太多了,闻言便皱眉道:“今夜宾客盈门,尤霜却未出面迎客,说不定是暗中接头去了,这个尤霜可能真是我们要找的人!”
玉龙赞同地点了点头,“那便劳封卿带路,咱们再去群芳阁探查一番,即便找不到尤霜,也可将管事苟昌抓来问问。”
这苟昌常在外负责迎来送往,万年县衙役几个时辰前还曾见过他。
封思源此刻才知晓,原来国主换了身寻常锦袍,身边那姑娘也换了男装,竟是为了亲自去平康坊查案!
他狠狠摇了摇头,急声道,“不可!请国主三思!”
“哦?有何不可?天下间还有我不能去的地方?”玉龙换了衣衫,通身气势也敛了敛,此时还如寻常贵公子一般开了个玩笑。
封思源却是笑不出来,抬头看了看珊珊,期期艾艾地道,“这、您还带着位姑娘呢……”
“那又如何?我是去查案,又不是去眠花宿柳!封将军,你怎么跟个老学究似的?”而且她又不是没去过青楼,珊珊毫不在意地扬了扬眉,一边说着还挽了挽袖子,这衣裳是玉龙的,有些宽大。
这话如此理直气壮,成功把封思源噎住了,他瞪大了眼,不知如何回话,终于悟到了方才颜雎面上复杂神情的真意。
玉龙无奈瞥了眼珊珊,轻咳一声,不再耽搁,率先向外走去。
“国主!”封思源虎躯一震,再顾不得君臣体面,一把扯开裹在身上的披风,再度上前拦阻,“国主请三思!”
他为了不在御前失仪,听到门外声响时特意裹上了披风,把满身脂粉印的外袍遮住了。
屋内碳火正旺,被热气一熏,原本在路上被冷风吹净的酒香脂粉香,丝丝缕缕又透了出来,成功让国主停下了脚步。
玉龙盯着那件看不出原样的袍子,神情复杂,默了默,还是忍不住叹道:“封卿,为了查案真是鞠躬尽瘁,来日本王定在朝上当众褒奖于你!”
此时的金吾卫代中郎将,未来的玄武,又默默用披风裹紧了自己,含泪道,“国主厚爱,微臣感激不尽,不过是做些分内之事罢了,实在当不起国主如此盛赞,还请国主三思!”
他不想如此青史留名,真的不想。
透过衣衫上殷红浅粉橘黄灿金的脂粉印,还有脖子上没擦干净的红痕,珊珊仿佛看见了一颗千疮百孔的心,她有些无措地拉下衣袖,呆怔道,“都这样了,也没找到任何线索吗?”
群芳阁里的女子难道会吃人不成?
玉龙也拧紧了眉,追查到群芳阁便断了线索,这可如何是好?难道要等到天亮再探?
颜雎在心中长叹一声,一咬牙躬身上前,“夜已深了,请国主暂在县衙歇息,臣与封将军再入平康坊探查,必能查得线索!”
他任县令多年,在平康坊总是有些人可用,不过此时可能需要在女人堆里扒拉一下,才能找到。
“这……”玉龙难得踌躇了片刻,嘴唇几番张合,还是有些不忍。
封思源亦是连连出言劝谏,见国主默然不言,似是默许,便躬身一礼,欲退走办案。
而珊珊在一旁攥着袖口苦思许久,终于灵光乍现,蓦然抬眼高声道,“稍等!我有办法了!”
别处都逐渐沉寂时,唯有平康坊,群魔乱舞,达到了狂欢的高潮。值此空前盛况,群芳阁为扭转连月颓势,竟还宣布降价,大堂的恩客茶水钱全免,普通厢房降价一成,二等雅间降两成,唯有一等雅间与四大花魁的香闺,涨价两成。
在这等刺激下,群芳阁内,莫说接客的阁楼,便是楼后杂乱的小院,柴房厨房,都塞满了人。许多野鸳鸯看中今夜群芳阁来者不拒,专来此处春风一度,顺便蹭些酒水吃食。
原本已是人贴人的阁楼,正门处忽然爆发出了惊天尖叫,那动静硬生生把满堂艳俗笑语盖过了,在纠缠的男女间强行清出一条道来。
一个瞧着约有三四十岁的妇人越众而出,双眼扫过衣不蔽体的众人,满脸尖刻,高声道,“好一个藏污纳垢的销金窟,我今夜便把这砸了!都给我搜,把那负心汉搜出来!”
身后十多个护卫气势汹汹,不待众人反应,当即护着她往楼上闯去。
群芳阁今夜是来者不拒,可不是毫不设防,听闻有人闹事,苟昌迅速带着豢养的打手冲了出来,要将那妇人拦下,然而话没说完,就被一鞭子抽到了脸上。
“你算个什么东西,竟敢拦我的路!”妇人冷冷盯了他一眼,手中马鞭一甩,径自冲上楼去。随行护卫全是一等一的好手,将苟昌的人打得倒地哀嚎。
这人挡杀人的阵仗,把楼内众人瞧得目瞪口呆,楼梯上的人全都死死贴着侧壁,自觉让道,生怕挨着一丁点,便被鞭子抽得开花。
于是妇人顺利闯上二楼,开始暴力砸门,她带了这许多好手,不费吹灰之力就砸了四五间,又引起一阵尖叫怒骂。
“别砸了!快住手!夫人,有话好说!”苟昌艰难挤上楼,在一众护卫外围急得满头大汗。
妇人置若罔闻,脚步越来越快。
“夫人,你要找人,大可直接报出姓名,我群芳阁必然鼎力配合,无需这般强闯!”闹出这么大动静,群芳阁的主事之人终于出面了,一个身材劲瘦、面色阴沉的中年男人忽然冒出来,拦住了她。
“让我报姓名,你又是什么人?”那妇人依然没个好脸色,开口就是嘲讽。
中年男人却不介意,只沉着脸拱手道,“小人不才,是东家的远房亲戚,平日在群芳阁里管管账目,相熟之人都唤我一声戚六爷。”
“哦,戚六爷,想必您也听过一句话,捉贼见脏,捉奸见双!若我报出姓名后,你们直接偷偷把人放了,我上哪儿说理去?!”妇人先还敷衍地勾勾唇角,说不过两句,又拉长了脸,甩着马鞭怒道,“滚开!再敢拦着我找人,管你七爷还是六爷,我照打不误!”
不知不觉间,她又走到了一处楼梯口,这楼梯上铺的地毯比别处都更好一些。妇人眼神微眯,当即抬步上楼。
“夫人,做人留一线!”到了紧要之处,戚六爷立刻目露凶光,无视了伸到眼前的棍棒,再次伸手拦阻,“不要因一时之气,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
“不该得罪的人?”妇人仿佛听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情,踏上阶梯的脚步一顿,回身轻笑道,“我母家姓汤,当朝丞相是我叔叔,你所谓不该得罪的人,是谁?”
嚣张的话语落下,戚六爷霎时面色大变,双目紧紧盯着妇人,眼中尽是惊疑之色。
“……不对,我从未听过汤相在长安还有个侄女。”两相对峙之际,戚六爷迅速稳住心神,缓缓摇了摇头。
妇人翻了个白眼,方要说话,忽然对侧三楼走廊上,一个满身脂粉印的书生拽着个妓子大声嚷嚷起来,“霜娘,我终于找到你了!我不走,打死我都不走!”
那妓子比画像上年纪略大些,但还是一眼就能认出,确是尤霜。
妇人立即指着人喝道:“快去把那负心汉抓回来!还有那个妓子!”
“不好!”戚六爷心下一沉,也不再假装客气,一双鹰爪大手飞快抓向妇人的咽喉,周围手下亦是一拥而上。
护卫早有防备,立时出手招架,各处潜入的金吾卫、羽林军亦是瞬间冒头,势如破竹,不费多少力气便把苟昌、尤霜等要犯擒下。
群芳阁里多处发生混战,不明真相的人群顿时慌乱起来,毫无章法地四处奔逃。
颜雎带人守在大门处,此时便命衙役大力敲响了铜锣,高喊道:“官府捉贼,闲杂人等原地站好!”
几名衙役守住大门,更多衙役钻到楼中各处,将庞大混乱的人群分隔开来,就近驱入墙角或厢房内看管,既是防止误伤,也防可疑人物趁乱脱逃。
被腰佩钢刀的衙差呼喝,人群立即乖顺许多,楼内很快清出了几处空地,戚六爷、尤霜、苟昌都被捆成粽子押到大堂。
颜雎带着衙役和画像开始排查楼内其余可疑人物,封思源则带着金吾卫搜查楼内可能藏匿孩童的地方。
群芳阁已尽在掌控,珊珊扮做的妇人不必再刻意撒泼,紧绷的神色立时和缓许多。她伸手揉了揉有些僵硬的脸,盯着地上三个贼人,歪头笑道,“天佑哥,咱们从哪个开始?”
声音竟有些甜软,戚六爷肉眼可见地怔住了。
“自然是这位苟管事。”她身后一个护卫含笑上前,亦是盯着三人道,“另外二人瞧着像是不怕死的人物,想必不会坦白求宽,你便无需多费工夫了,把人看好就行。”
他说完便向后院行去,一旁兵丁拽起苟昌,紧随其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