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冲已回楚国,因他而起的谣言也已暗中压下,事态平息并未扩大。
下一步,沈青案兄妹就该启程回京了,护送沈青岑的棺椁回乡安葬。春雪始融,天气暖了,遗体便不好保存。
此时正值镇国大将军在边境镇守,因当时是带棺出征的,这才有了背水一战的气势,一路往前如履平地,失去的城镇一一被夺回。战事的主导权这才重新回到宋国手中。
现下正是议和时期,两国边境难得一见的安宁。去前线军营来回路程不过三日,沈青案本想是看过爹爹一面后再启程,沈青郭也有此想法,一并去信说明情况。
但信还未送出,就收到了镇国大将军的回信,是前两天沈青郭送去的关于说明找到幼妹的汇报信。这次的回信里已着重写明,为防突生变故,立即带沈青案回京,不得延误。关于扶棺一事,他已延请有名望的州府官员作为扶棺主事。沈青郭只需好好看顾幼妹。
信的最后,他已提前预知兄妹俩的心思,告知军营和他都一切安好,不必再来。
父命慈重,沈青案兄妹不敢违背。
沈小将军的遗体不日要回京的消息不知怎地传了出去,附近的官员将领、还有不少民众都自发前来奠洒吊祭,启程的时间就又不得已拖了两日。
而后再费了一天整理远途行装,人员和车都要重新备。光是自己带的护卫自是不够,又向县府借了些靠谱的人手作为贴身使用。
扶棺回乡本是戴功耀祖的荣誉之事,行装辎重不必说,加上又有娇弱女眷,自是走得不快。
他们才启程第一天,当晚落脚驿站时就听到了前线预留的护卫的急信。
议和之事有变!
楚国突然对先前议和的条件提出不满,说要额外再加一座城和五万户的赋税。
宋国自然不肯相让。议和之事进入白热化。
沈青案心想:果然不出爹爹所料。但很快,她又悬起了心。议和出了岔子,那很可能战事会再起。爹爹虽是镇国大将军,但已年老,再加上经年累月的旧伤,如何撑得住?
再走了三四天,回报的急信中写着,边境小动乱频起,说是匪盗作乱,但其实大家都心知肚明,是楚国想趁机再挑起战事。
沈青郭想去帮助父亲,但弟弟的棺已经在半路了,幼妹又不放心交给不熟悉的人,一时之间也不敢脱身离去,只得催促扶柩主事加快了回京的速度。
再过了两日,两国情势已是恶化,战事一触即发。
楚国寻了一个借口就再次发动战争,狼子野心贪而不足,宋国的态度自然是分寸不让。信来时,楚宋两国已经交战了不下五次。
回京之途即将过半,扶柩主事已经累得上吐下泻了一两天,硬撑着才没有倒下。沈青案的脸色也惨白惨白的,比主事好不了多少。
边境大大小小的战事就已经有十多起,宋国一开始还是占据有利地位,毕竟楚国发兵缘由站不住脚。
双方各自有胜有败,总的来说宋国胜多。
沈青郭隐了一些,没有全盘和本就不适的沈青案说。
但几天过后,战况忽而急转而下。
来报信的人像是蔫了的菜,说话时都抖不成样子,眼底透露出一股源于灵魂的惊恐:“大将军受伤了!”
沈青郭勒住马,当即下令:“封锁消息,不能让百姓知道。”
“现在军营和临近的城镇,都已经传开了。”报信的人苦着脸道。
沈青郭神情十分凝重,空气中似有无形的力量在压着人下坠。
当天,沈青案很快察觉了沈青郭的表情不对,追着逼问他才说出来。
扶柩的队伍当即就近寻了驿站落脚,寻了个主事要休养几天的由头按住不动。
一个时辰后,几匹轻装快马从驿站而出,往原路折返。
在赶回去的路上,战事又恶化了。楚国层层逼近,宋国屡屡战败。之前收回的城池又拱手让人。
期间,镇国大将军又亲自出战了一次,军心鼓动,勉强阻了一退而退的败势。
现下宋国军营退至隋陵城,就是清岭镇附近最大的城池。
沈青郭兄妹到军营的时候,守军营大门的士兵都一脸灰败,靠近大门口的一圈都是死寂。有些士兵就坐在营帐外面,耷拉着脑子垂头丧气。
军营里的气氛溃散,如果楚军夜袭,必败无疑。一定是主心骨镇国大将军出事了。
虽日夜赶路已疲累至极,但他们撑着最后的气力快步跑了进去。
到了将军大帐附近,帐外围了好几圈的人,最外边是百夫长小将领,里侧是高一级将领。级别最高的,基本都要贴着大帐的篷布了。
守在大帐门口的是随了镇国大将军几十年的心腹——王军师。
营帐外的他们也是一片安静,透露着诡异的颓败氛围。但他们明明今天打了胜仗。
只有帐内隐约传来人声,偶尔掠过快速走动的人影。
一看到将领的这种情况,沈青郭的脸绷的死紧,呼气都不敢大声。沈青案的心也失重般往下沉,浑浑噩噩跟在后面走。
沈青郭带着她艰难挤进人群,认识他们的将领看到之后,眼神瞬间变成小心翼翼,而后自觉后退一步让开位置。
走到一半时,帐内忽然一阵躁动,里面的人掀开了帐帘,出来四五个人,每个人都端出来一盆血水。
将领们也跟着躁动起来,一下子失了秩序,全部都开始往里挤。
沈青郭护着妹妹,防止她被挤到。
一名浑厚威武的将领高声喝止,效用不大只得搬出军令,之后众人才停了往前挤的脚步。
沈青郭立刻大声表明了身份,很快他们便被推送到了最前面。
“我们来看看将军怎么样了?”他们直冲到营帐前,表明了缘由正要进去,王军师却伸手拦住了他们。
“王叔,为什么要拦我们?”沈青郭急红了眼。跟了父亲半辈子的军师,早已是亲如长辈了。
“将军下了军令,任何人不得进入营帐。还请六公子遵守。”军师肃着脸,拱手作礼,最后又对沈青案提了一句:“七小姐亦是。”
沈青郭被吓住,一时着急慌了,抓住王军师问:“那我爹怎么样了?”
王军师没有说话,抿了一下嘴唇,摇了摇头,“医馆还没出来。”
话音落地,年老浑浊的双眼似乎有的颜色又深了些。
沈青案也十分忧心爹爹的情况,装作听不懂刚刚的提点,反拿住当作的漏洞,“将军下的是军令,可我们并不是军营里的士兵。”
“对,我们不是他的士兵!阮阮,我们进去!”沈青郭反应过来了,拉着沈青案就要进去。
王军师见拦不住,点了几个将领的名字,下令道:“拦住他们!将他们带到旁边的营帐里面去,等他们冷静了再放出来!”
沈青郭自然不肯,和他们动起了手。人少又要护着妹妹,没过几招两人便被拿下。
等被推进隔壁营帐时,沈青郭已经是失了将军家小公子的傲气,变成了街头巷尾的随处破口大骂的游民。
他正对着营帐门帘骂得兴起,用词也是捡了自己以往全都不会说的粗话。
外面悄无声息,没有那个士兵将领回应他。其实,对于军营里面的男人来讲,这些词已经算是文雅了。
等出够了气,沈青郭才感觉到沈青案在频频扯他袖子,这才红着脖子红着脸回身过来查看她的情况。
“那是爹爹吗?”沈青案小心翼翼地问,不敢确定,声音好像飘在空中的,很虚。
营帐里有两个人,一躺一坐。坐在床边的是一个老将领,也是营帐的主人。
床正中间躺一个人,穿着一身白衣,也能看出是健硕的体型。床的四周都放了冰块,浮起的白雾缭绕,看不清床上人的脸,只看到那人下颌环绕着一层花白的髯须。
而他们所要找的人,脸颊上也有同样的花白髯须。
床头边上的衣桁上,挂着一副金色甲胄,上面带着陈年累月的斑驳划痕。
那副甲胄的左下摆处,他小时候还拿小刀往上面刻字呢。字很小,他一眼就看到了。
沈青郭怔住在原地,红着眼哽咽出声:“爹?”
床上的人沉默,没有回应。
两兄妹顿时麻木地站在原地,像站岗的士兵,又像两个深扎在地里的木桩。
老将领虽然军职不是很高,但也是镇国大将军非常信任的人,自然也是认识沈家人的。
见了他们,立刻起身就打算离开营帐,留给他们亲人相聚的空间。
经过他们身边的时候,老将领低声说了句,语气是哀痛的惋惜:“节哀。”
沈山的身体被层层堆砌的冰块围住,白雾中的脸,还是生前的样子,髥须厚重且灰白,不怒自威的气势一分不减。小孩子看了都要害怕。
沈青案小时候也十分害怕这髯须。因为每每回来,爹爹都要抱着她,用他的胡须扎人。她左摆右扭不肯,爹爹还会不乐意地瞪着她。
长大之后,因着男女之别,爹爹就再也没有用胡须扎她了。看着安静躺着的爹爹,她忽然很渴念那种被毛发扎得微微刺痛的感觉。
沈山的眼角的皱纹浸满了岁月,安静地下垂着,在威严的面容下,更是添了一份从容安详。
以前,爹爹是不肯让她踏入军营半步的。因为那里都是臭男人,要是弄脏了他的小姑娘怎么办?
如果现在知道她来军营里,肯定又要气得站起来凶她了。
沈青案宁愿他现在站起来瞪她凶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