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什么,”桑语用脚划拉了几下,将地上的地图痕迹销毁,“到那边亭下去说话吧。”
踏入亭中,桑语轻轻地拂去石凳上的落叶,抒袖坐下。她直接切入正题:“大家都还好吗?”
“他们都很好,特意托我向阿姊问好,让阿姊勿挂念。”阿九从怀中拿出一封布书,“姜先生,他离开了。”
“姜辂?他怎么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桑语的语气中带着几分惊讶和不满,她从阿九手中接过那封布书,靠近灯笼,橘黄色的灯光将文字照得清晰了。读着读着,不禁“嗤”地一声笑。
阿九瞧她这反应,好奇地问:“姜先生在信中说了些什么?”
“他说,他要去修仙了,让我们不必想念他。要是修仙不成,他会自己回来的。噢,他还说,虽然他离开了,但是灵魂永远与我们同在。”
桑语用力地翻了个白眼。
她还刻意隐瞒了一部分内容:姜辂叮嘱她,无论何时都不要用暴力解决问题。
桑语和姜辂,可以说是始于患难。当初被拐上青龙山的,除了她,还有另一个倒霉蛋,那就是姜辂。
姜辂是个善良人,虽手无缚鸡之力,但总是试图用自己去保护桑语。彼时,桑语拍拍他的肩,低声说了句“闭眼”,下一瞬,匪首的脑袋骨碌骨碌地滚到了姜辂的脚边,吓得他尖叫一声后便昏厥过去。
青龙山里,不缺钱,也不缺武器,但是有一物是遍寻不得的,那就是书籍。
桑语带着酒去找姜辂,从他的话里套出了他的身世。这是个可怜的书生,无父无母,家产还被贪婪的亲戚霸占了。
姜辂原本是想下山的,却被桑语留在了山上做“教书先生”。当然,这个挽留的过程,不免夹杂着些许“先礼后兵”的手段。
姜辂长得斯文白净,会削木头做各种玩具,而且极擅于修农具。只是有一点比较奇怪,他死活不愿意住在山寨里,说什么夜里容易做噩梦,所以两年来一直居住在后山的洞穴中。
在前往咸阳城的前夜,桑语带着美酒和烧鸡前往后山寻找姜辂。夜色温柔,星光如泼墨般洒在山间,姜辂坐在一块平坦的大石上,一边大口啃着烧鸡,一边哀嚎。
桑语在寒风中无语地伫立了良久,原本准备交代的重要话语被姜辂的哀嚎声所打断。终于忍无可忍,她迈步上前,一把扯下鸡腿,动作干脆利落地塞进了他的嘴里。
姜辂的哀嚎声顿时戛然而止,四周终于清净了许多。
桑语将布书重新卷好,“原本就是我执意留下他的,如今他想要离开,也是无可厚非之事。只是姜兄一走,就没有人能够教山民们读书识字了。”
她拧着眉沉思片刻,“阿九,你给阿五传个信。姜先生虽然不在,但学堂不可荒废。你二人聪慧,跟着姜先生学得的东西也不少了,暂时就让阿五先负责教课吧。至于以后怎么样,再看吧。”
阿九点头应允,“是,阿姊。”
桑语缓缓吐出一口气,“山上还有什么事吗?”
“秦军一直驻扎在山脚,目前还算相安无事。”
“无事便好。七国之中,有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人物?”
阿九摇头,“阿姊,对不起,是我们办事不力。”
“这哪能怪你们,这件事本来就太荒谬了!”桑语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个字几不可闻。
前日里,她听说吕不韦将《吕氏春秋》公布于城门,悬赏千金求“一字之师”。于是她也动起了念头,若是将“宫廷玉液酒”或者“奇变偶不变”张贴在咸阳城的城门之上,同样悬赏千金,寻人的效率会不会大大提升?
不过她很快就放弃了这个想法,且不说她根本拿不出“千金”,寻人的事情一直是在秘密进行的,就连玄女山上也鲜有人知道。她一直担心若是大张旗鼓,恐会打草惊蛇,反而让那个人刻意将自己隐藏起来。
她之所以自己这般高调,一是因为她所做的事情本身就足够高调,二是出于她始终抱着“我不向山走去,山便向我走来”的想法。毕竟,主动现身与被迫现身,当事人的心里感受是完全不同的。
桑语抬头望了眼天空,“信鸽训练得怎样了?”
阿九答道:“已经训练好了。阿姊要的纸,阿五已经准备了不少。”
“好,造纸之术……”
“阿姊放心,只有我们三人知道。”
桑语赞许地点了点头,“给阿五的信,就由信鸽来送吧,你不必再亲自去了。对了,让阿五挑选几个人,往濮阳去一趟。”
“濮阳?那不是卫国国都吗?”阿九有些疑惑。
“还记得我提过的那个卫女,采采吗?”
阿九的面容瞬间变得严肃,“我明白了,阿姊。若是有寻求帮助的卫人,玄女山必定不会坐视不管。”
桑语应了一声“嗯”,“你一路辛苦了,快去休息吧。”
“阿姊不休息吗?”
“我不困,还想再坐会儿。”
阿九回房拿了一件厚衣给桑语披上,这才关上门休息去了。
灯笼里的蜡烛燃得只剩下底了,四周的光线随之渐渐消逝。桑语闭目靠在石桌旁,黑夜将梅花香变得浓烈了。
翌日黎明,一辆轺车在太卜署门前停下。这是咸阳城里最高的高楼,楼分五层,巍峨壮观。
桑语从车中走下,抖抖袍袖,扶了扶脑袋上的官帽。她清了清嗓,背着手,大步地走入太卜署。
迎接她的,是一个板着脸的男人,还有男人手中捧着的龟甲。
这是……“入门”考试?
可是她与乌龟之间,一直是食物链的关系,从来没有想过会成为事业上的拍档。
桑语正腹诽,那男子开口了:“桑山主既然担任了太卜丞一职,在其位谋其事,就请展示您的卜筮之术吧。”
他将手往前伸了伸,桑语低头看了一眼刻在龟甲上的文字,极为果断地摇了摇头,“抱歉,我不会。”
她理直气壮得让人一时语塞。
“要是您觉得我不配担任‘太卜丞’这个职位,噢不,不是您觉得,是我的确不配。”桑语扫视了一圈围观看热闹的官吏们,“的确,尸位素餐的家伙,太惹人反感了。但这是君命,我不好拒绝,想必你们应该也感到为难。我虽然不会卜筮之术,永远不会算出明天是否有雨,但是请你们相信我,我愿意并能够学习。”
话音刚落,有老者的笑声徐徐传来。桑语侧头一看,瞧见一位白胡子老头慢慢走来。
她的眼睛惊诧地睁大了,几乎要脱口而出“怪老头”三个字。
在这世间,怎会有如此相似的两张面孔?差别仅在胡须的长度,他们的容貌几乎如同复制粘贴。
不,不对,不是一个世界,这是两个时空。要不是桑语知道怪老头不具备穿越时空的身体素质,那么她肯定会误以为他跑来秦国监工了。
桑语忍不住脑洞大开:这是前世今生呢?还是祖先的容貌基因太强大?
正当她胡思乱想时,那位老者已稳步走到她面前。浑浊的老眼闪动着一丝惊色,他客气地邀请:“桑山主,请上楼说话。”
桑语随即回过神来。眼前的这位老者,气度不凡,显然他就是那位“太卜令”。她点了点头,老者微微一笑,引领着她走上了楼梯。
当桑语踏上顶楼的那一刻,她夸张地“哇”了一声。
这一层,与一楼是迥然不同的。
一楼中虽然也陈列了一些占卜用具,但更多的是木架和摆放在木架上的竹简。
而这里,则像是一个神秘的异世界。
穹顶镶嵌着大小不一的夜明珠,绘成了二十八星宿图。墙壁上悬挂着一块圆桌般大小的龟壳,看来是一只寿命超过千年的大龟。在它的旁边,还陈设有若干青铜面具。
桑语逐个仔细地看了一遍,最终她的目光被一幅人物画像深深吸引。
画上是位五六十岁的男子,颇有仙风道骨之姿,然而却是一副睥睨万物目无下尘的神气。这样的矛盾在他身上交汇,显得毫不违和,反而让观者觉得,他有资格有能力如此傲气。
“这位是谈天衍,邹衍,”老者不知何时已走到桑语身后,含笑地凝视着画中人,“吾师也。”
桑语立即将“邹衍是谁”这句话吞回了肚子。
听老者这般骄傲的语气,邹衍必定是誉满天下的大名士。只可惜,这个名字恰好触碰到了她的知识盲区。
“太卜大人,”桑语笑着道,“您能否给我相相面?”
老太卜端详着桑语,目光深邃而认真。适才的惊讶并未平息,反而又增长了几分。
“骨高肉满,山主有长寿之相。”老太卜挑选了最不重要的一点来说。
桑语听到老太卜的评价,并没有显得多么高兴,她沉默片刻后问道:“您可以从我的面相看出,我的父母和师父,他们的生命长短如何吗?”
“日月角高圆明净,令尊令慈皆长寿康宁。师者如父母,尊师自然亦是如此。”老太卜深深地望向桑语,“山主对长寿似乎并无渴求之心。”
桑语摇摇头,“这世上,无人不渴望长寿。尤其是那些已经走向衰老的人,皱纹让他们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畏惧死亡。可是,如果一个人活得孤单而苦涩,或许他的人生已经没有继续的必要了。”
“杨朱为贵生之士,山主身为杨朱的再传弟子,思想竟与他大相径庭。”
“以讹传讹了不是!”桑语无奈地摊手,“吾师只是欣赏杨朱,并非是杨朱学派的传人。太卜大人,那日章台宫的筵席,您是不是没有去?”
“老夫年老体衰,去不得人多闹腾的场合。”
这样也就能说得通了,桑语深深地作了一拜,“受禄之人,应当靖共尔位。晚辈对卜筮之术确属外行,但是我可以学!恳请前辈不吝赐教,多加提携。”
老太卜闻言,转身走入里屋,很快又拿着一支鸡毛掸子走了出来,“去吧,浮尘也需要人打扫。”
桑语有些怔愣,手已经将鸡毛掸子接了过来。她打了个喷嚏,揉着鼻子道:“需要打扫哪层楼?”
老太卜举起一只手,晃了晃。
五层楼?!
桑语险些翻了白眼儿,咬着牙道:“没问题!包我身上了!”她刚转身,脑袋“砰”一下撞到木架的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