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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弦鸢”走得潇洒,被她留下的几位面面相觑,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
“秋小姐,”秋池身后,王诗心靠近了她,“她就这么走了吗?”
在尘沙和泥沼的双重环境影响下,王诗心还算干净的衣裙沾满了泥沙,但有机会学习高深灵术的少女,眼里没有一丝不满。
“苏弦鸢”走之前,王诗心学得认真,干得起劲,“苏弦鸢”走之后,她没有如释重负,反而看起来有几分失落,“灵阵还没完成呢?”
王诗心是真失落,她平日无事,只能专注提升自己,但王家是医药传家,相比医术,其他灵术的传承都稍显逊色。而且有外嫁的因素在,王诗心与简繁华定下婚约后,就无缘学习高等的灵术了。
因此在众人觉得苦不堪言时,她倒是乐在其中,高深的灵术可遇不可求,只是受些皮肉之苦,王诗心觉得她血赚。
这是笔利她的买卖。
秋池被“苏弦鸢”折磨得精疲力尽,见“苏弦鸢”二话不说玩消失,也没几分急切,她现在只想安静一会。
所以面对王诗心的询问,秋池略显冷淡地说,“对。”
“苏弦鸢”自出现起,一直缠着秋池不放,从她言行看不是个好相与的,秋池和她待着想必吃了不少委屈。王诗心是出于灵术角度对“苏弦鸢”感官尚可,但秋池对“苏弦鸢”没有需求,自然不会对其有好感。
王诗心看出这一层,她已经说过一次话,再说便是惹人厌了。
故而王书情接过发言权,“附身苏小姐的异,会伤害她吗?”
秋池:“不会。”
秋池背对王书情,王书情趁她不关注这边,拽了拽苏天问的胳膊,示意他问些什么。一人一次的机会,不要错过。
苏天问眼神懵懂,他该问什么?
从他被王书情强制带离的时候,少年就和实际脱了轨,他根本不知道他在哪里,现在又发生了什么。
不是苏天问愚蠢,而是没有人跟他交底,王书情管带不管说,苏天问和其他女子又不熟,他能问什么。
苏天问眼底有着清澈的迷茫,在王书情的眼神示意下,他下意识问自己最关心的事,“既然她走了,我们能离开这里吗?”
秋池:“可以。”
苏天问惊讶,“可以吗?”
“那个谁不是说,设置灵阵是为了清除地火,清除地火是我们此行的目的,我们也在这里耗费了大量的精力,就这么离开,真的好吗?”
秋池:“……”
她不是爱解释的性子,此刻头疼,更不愿多说话,但对年纪比自己小的孩子,秋池方平心情,回答他,“你想走,就走。不想走,可以留下。”
秋池的话换成难听版,可以直译为“爱滚滚,不滚待着。”
苏天问不傻,秋池被“苏弦鸢”折磨这么久,脸色在平静,心里也不会痛快。
他见好就收,坚决不再追问。
在场只剩鲜于纺有说话的机会了,先前那么一闹,王诗心和王书情暗示她不一定有用,苏天问又和鲜于纺不熟。
鲜于纺会怎么行动,王诗心等无法预料。
“秋池姐。”
秋池侧目,看了鲜于纺一眼,她没拒绝这个称呼,等鲜于纺继续说下去。
秋池关注鲜于纺,鲜于纺的目光却不在她身上,出身占星楼的少女身前悬着一副青豆绘成的卦象,她透过卦象看“苏弦鸢”排的灵阵,眼中含着几分不解。
她问秋池,“这灵阵除了消除地火,还有其他作用吗?”
鲜于纺观其卦象,此阵有破局之能,可使人险象环生,逢凶化吉。依此结论,构建灵阵本该是件好事,但“苏弦鸢”的突然离开,打破了原本的卦。
“苏弦鸢”命格特殊,不在六道之内,她的来去,对命数会造成怎样的影响,不是鲜于纺这个阶段能算出来的。
在“苏弦鸢”离去后就开始算卦的少女,越算,越觉得眼前迷雾重重,变数横生。原本是吉象的灵阵,也在时易的影响下,吉凶不定,效用未明。
“苏弦鸢”自出现到离去,只和秋池说过话,观其沟通的模样,“苏弦鸢”对秋池话很密,说不定提过灵阵的事。
因此傍身技暂时无用的鲜于纺,选择了询问。
鲜于纺在王诗心猜疑她时,选择站队谢袄,谢袄不在,秋池和她便是同盟。“苏弦鸢”没和秋池提过灵阵的事,但灵属同源,秋池曾在大仓山见过类似的阵法。
“聚魂。”
秋池说,“此阵对外,可起镇压降服之效,对内,则有锁灵拘束之能。”
“聚魂?”
秋池的话让鲜于纺等感到奇怪。什么情况下,附身别人的异会选择聚魂之阵。
王书情担忧:“附身苏小姐的异,该不会想聚全自己的魂体,还魂再生吧。”
王诗心沉思:“……”
苏天问害怕:“那我们还待在这里吗?这灵阵该不会锁我们的魂吧。”
王书情无语,这孩子指定有点大病,“傻蛋,我们又不是异的散魂,她锁我们有什么用?”
苏天问往后缩了缩,他不跟王书情斗,“我这不是想想嘛,以前哪能遇到这种事。”
王书情的话并无不通之处,可鲜于纺算过不少命数,观人还是有一点心得,“苏弦鸢”那样目下无尘、眼高于顶的性子,真会愿意干还魂这档子事吗——
灵师有来生,还魂则会断了灵师的轮回,因此不到万不得已,没有灵师会选择还魂这条路。
这是一条为众多灵师所不容,默认是最下乘的路,稍微有些身份的灵师都不会去干。在这种环境下,还做还魂之事的灵师,大多是无甚能力,只能到人间界坑蒙拐骗凡人的货色。
这些年,还魂的脏事虽捅不到鲜于纺眼前,但她也多少知道一些——有些没落的世家门派,走投无路之下会去往人间界,做起还魂的买卖。
鲜于纺曾听楼主提了一句,这里面的水很深……
但这里是苏杭,百年前被焚烧之地,还魂之事是近些年因战火越来越猖狂的,就算水很深,也深不近百年岁月吧。
秋池给了鲜于纺答案,却让她陷入更深的困惑。以“苏弦鸢”的个性,聚魂她不会用在自己身上,那她花费心思布置灵阵又有什么用呢?她有想找到魂体,令其还魂的目标吗?
若是有,这个目标在其后的命数里,又会起到什么作用,导致原本明晰的命数,变得扑朔迷离起来呢?
“别想了,灵阵已有雏形,哪怕我们离开,布置好的阵眼也会自动汲取力量。”秋池看着陷入思考的几人,叹气,“看着我们的人已经走了,我们也没必要待在这里。”
“出发时不是约好了吗,若是失散,便到约定好的地方会面。”
“你们不想找到自己的家人吗?”
秋池一句话戳中了几人的软肋。
王诗心和王书情还好,她们亲人会面了。
苏天问是迫不及待地应了,他早想回到大部队,结束这被支配的几天。
鲜于纺则如释重负,和少楼主相会,她能减少很多麻烦,此刻想不通的事,稍后见到少楼主,让少楼主想通不就行了吗。
因此几人选择离去,去汇合地点寻自家人。
*
苏杭境内
刚暴力入境的两男一女里,身体魁梧的大汉正蹲在地上观察泥土,疑似发现什么时,大汉会将泥土拿到鼻子前闻一闻。
另一位身材高大的糙汉在焦躁地踱步,他不知在思考些什么,神色时而痛苦时而狰狞,脚下踩的步伐也是一步一个坑,看起来分外骇人。
比起不修边幅心事重重的同伴,三人里唯一的女子则是妆容精致,神色悠然,她举起丝巾观察风的流向,注意力也多被这彩霞满天的瑰丽奇景吸引。
环境是很恶劣,但景致亦很出彩。若简钰在就好了,她还能和她一起把这景貌画下来呢。林语槐看着过不了多久将会消散的彩霞,有些可惜的想。
林语槐和同行的师兄弟不同,她来这里,纯粹是个陪衬,起到人数上的作用,所以林语槐自出行起,就是一副“人到心未到”的样子,哪怕来了苏杭,也是懒懒的不想努力。
好在周白雅李四屠深知她本性如此,也不强求她劳心劳力,关键时刻能帮上忙他们就很满意了,因此这怎么看怎么别扭的师门三人,还是组到了一起。
久违的为一件事努力着。
自师傅离世后,师门四人聚少离多,像这样聚在一起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林语槐看着随风舞动的丝巾,面上什么都不在意,心里却难免有几分伤感。
她自诩不是个重情的人,在师门待的时间也不久,但想起那些故人皆在的时光,饶是林语槐也会怀念。
那时候,师傅师娘都在,师娘心善坚韧,大师兄没现在隐世难办,二师兄没现在沉默少言,四师弟也没现在隐隐癫狂——唉,好时光终究是过去了。
林语槐是师门四人里唯一的女子,之所以拜入青菏散人门下,全靠师娘好心,见她可怜,央求青菏散人留下她,林语槐才有一口气在。
青菏散人为人不羁,不受礼教束缚,林语槐有灵师的资质,原该无需师娘央求,顺理成章拜入门下。
只可惜那时时机不好,煞气缠身的李四屠需青菏散人压制,青菏散人无暇分身,李四屠的煞气又实难料理,林语槐一体弱的女子和他们待在一起,只会损伤根基。
稳妥起见,青菏散人没有答应收林语槐为徒,他欲替她另寻良师。
但林语槐那时等不得了,她颠沛流离,无人瞧得上她,若没有遇到师门一行,她怕是连最后一口气都不剩下。
那时是师娘日夜照顾她,林语槐自小没体会过此等温情,因此心中暗暗发誓,等她好了定要报答师娘的照抚之恩。
青菏散人不愿收她,欲将她送走,本是好心,可林语槐一不敢赌将来如何,二不愿与师娘分离,是不管怎样都想留下的。
林语槐知道她贪心,但好不容易见到一缕光,谁愿意让它溜走呢。青菏散人主意已定,但师娘好心,林语槐央求师娘留下她,她可以不做灵师,一心一意照顾师娘。
对当时的林语槐而言,有一个安稳远比锦绣前程更实在。
林语槐将自己的心里话和师娘说了,师娘与她彻夜交谈,最后去求了师傅,将林语槐留下了。
青菏散人说他没空不是推诿之言,李四屠的煞气料理不好就会没命,他不可能放着生死难料的小徒弟不管,特别照顾林语槐。
所以林语槐的修行生涯,在青菏散人身上学的东西并不多,只学了些皮毛。
大师兄性情不定,天资甚高,灵术问题林语槐和他鸡同鸭讲,谁都听不懂谁的问题,二师兄周白雅有耐心,但他走的是练体之路,林语槐遇到的问题他不一定精通,不敢乱交。
至于四师弟李四屠,他把自己照顾好就不错了,林语槐不会不自量力去接近他,给大家找麻烦。
在师傅师兄指望不上的情况下,林语槐和师娘的关系愈加紧密。
师娘不是灵师,李四屠来了后,为了师娘的安全,青菏散人特地开了一块地让师娘住进去,林语槐每日练完基础的灵力运行后,会去师娘住的地方和师娘待在一起。
师娘很温柔,她把她会的都交给了林语槐,那是一种不同于灵术的蛊术,没有灵力的人尚可使用,有灵力的林语槐自然能学的更好。
林语槐没问过师娘如何习得的蛊术,正如她不会提师娘日益衰败的身体一样。
师娘身上常年散发一种异象,林语槐没见识的时候,以为异象是天生的,还高兴过师娘就该美美的香香的,但等她通读过蛊术,对蛊道了解颇深时,她才知从前的自己何等愚蠢少识,竟把腐败当奇珍。
林语槐的天赋不如大师兄,但也算不差了。和师娘相处的那些年,察觉到师娘异样的她,几乎穷尽了心力,她最远去过娘子关以北,最偏到过大仓山,所有有蛊虫存在的地方,林语槐那几年都没命地跑过去过。
师娘阻止过她,青菏散人做不到的事,让林语槐去承担太难了。可林语槐当时几岁,她是听不进去的,她把大把时间花在了提升自己和照顾师娘身上。
时光匆匆,她和师门其他人的关系只停留在面子上,但林语槐不在乎,她心里只有师娘。
师娘身体最差的几年,林语槐怨过青菏散人,他把他的时间给了李四屠,师娘这边他很少来。林语槐不该置喙师娘的家事,但她怨的时候,也会想,青菏散人真在乎师娘吗?他对师娘的感情,有师娘万分之一吗?
师娘是个温柔的人,但温柔不意味着软弱,一个能十年如一日忍受痛苦的女子,绝不像她表面上那样毫无主见。
所以林语槐问师娘,她会怨恨师傅吗?
怨恨他对她的情太少。
师娘笑说她傻,情的多少在心里,自己知道的才是真的。
师娘真的很爱师傅啊。
林语槐看着面若金纸,但提到师傅还是会一脸笑意的师娘,这么想。
若是三十岁的林语槐,一定知道她那时是嫉妒,嫉妒师傅有师娘全部的爱,她那时是一无所有的,所以她惶恐,她害怕,师娘离世之后,她又什么都没有了。
所以她在师娘还在的时候,一次次偷偷的想确定师娘心里有谁,谁在她心里最重要——林语槐渴望有一次的答案是她,但那是不可能的。
师娘的心里装着师傅,或许里面有林语槐的位置,但她不是她最重要的人。
十几岁的林语槐不懂这个道理,她看着愈发衰弱的师娘,心底有的是对师傅的怨,她怨师傅心里没有师娘,她为师娘不值得。
怀着这样心思的林语槐,与青菏散人原没多少的师徒情谊,更脆弱了。
林语槐试过邪术,折她的寿给师娘补命,但她还没成功,青菏散人就发现了。那是那个男人少有的,面无表情隐隐发怒的时刻,若不是师娘护着林语槐,林语槐会被赶走。
有师娘在,这件事最后不了了之。
但青菏散人却一直记得,李四屠煞气抑制住之后,师娘就搬了回去,师门一群人住到了一起。
青菏散人亲自照顾师娘,林语槐不得近身,只能远远和师兄弟们一起看着。大师兄聪明,他看出了林语槐的心思,劝过她,二师兄不如大师兄敏锐,但也知道林语槐有心结,明里暗里宽慰过她。
四师弟……他把自己管好就不错了,林语槐和他不熟。
有青菏散人盯着,林语槐无法接近师娘,少有的几次见面,也得被他瞧着,还无法接触。林语槐胜不过青菏散人,又怕师娘多想,只能忍着,她继续提升自己,寻找其他的救治办法。
被按着的那几年,林语槐被磨平了一些性子,但她内心深处对青菏散人有意见——她始终认为,他不够爱师娘。
这种偏执的想法,在师娘离世后,林语槐离开师门时,都未曾改变过。
师娘死的时候,青菏散人不许林语槐他们见她,林语槐只知道师娘没了,但师娘之后会去哪,她一无所知。
青菏散人也不会告诉她。
师娘离世,林语槐再无牵挂,她离开师门的时候,只带走了师娘给她的东西。除了青菏散人,其他人都来送林语槐,他们多少有点同门情谊在,哪怕不是很熟,最后道别的时候,也有些伤心。
到底是吃过一碗饭的人。
大师兄说,将来有事,来找我们。
一路平安。
二师兄说,这些盘缠、衣服和首饰,一些心意,都带上。
师姐你去哪?
四师弟说,将来还会再见吗?
比林语槐大不少的李四屠,因煞气入体,使得鬼气趁虚而入,哪怕年纪比林语槐大,心智却有一块仍如孩子般的天真——他对自己人报以无偿的信任和亲近。即使林语槐和他没多熟,他也仍视她为师姐,报以尊敬。
来时空空,去时匆匆。
师娘留下的东西不多,一个小包袱足以塞下,但要是加上师兄师弟的临别赠礼,又是另说了。
林语槐看着塞不下的包袱,原以为无牵无挂的心,还是无法自抑地生出牵绊。
收下了他们的东西,以后不管她走多远,将来有没有联系,李四屠他们只要找上她,她还是得帮忙的。
毕竟,拿人手短不是。
林语槐去时悄悄,但背上沉甸甸的重量告诉她,她并非孤身一人。
他日有缘再见,这段缘该续,还是得续。
李四屠与大仓山交易的事,是谢骄被送到清静府,李四屠和周白雅上门时,林语槐才知道的。他们虽有联系,互通过徒弟之间的事,但这么多年却未正式见过。
所以在见到胖了壮了的师兄师弟时,林语槐第一反应是,愣住。他们俩之前也不长这样啊,男人的花期也太短了。
林语槐见过他们跟葱一样水嫩的时候,因此这三四十岁的发福姿态,对林语槐的眼睛不是很友好。
能忽视就忽视吧。
这些年来,大师兄出去单干,周白雅跟在李四屠身后照顾他,林语槐则和简钰在一起助她铲除障碍。
他们都有各自的前程。
对李四屠收徒,一收收俩,还和周白雅交叉收徒的事,林语槐有过微词。李四屠不是耐心的人,他一点即炸的性子真能收徒吗?哪个徒弟能受得了他。
周白雅来信,委婉问体弱如何医治时,林语槐怀疑过这孩子是不是被李四屠磨砺得体弱的,但一堆信来往后,林语槐看着越来越眼熟的症状,回信问——“这孩子为何和师娘一样,年纪轻轻便体衰?”
若单是李四屠的徒弟,他寿数如何将来如何,林语槐不会过分上心,但若此事与师娘有一丝联系,林语槐就的态度就完全不同了。
师娘离世后,林语槐心中一直存着一个疑问,为何师娘会有体衰之症?
师娘的身子骨并非先天不足,若是一生顺遂,寿数少有六七十载。林语槐被收留时,师娘不过二十几岁,却已有体衰之兆,这其中到底有什么缘故,林语槐旁敲侧击过,却一直不得关键。
李四屠新收的徒弟,或许能给林语槐一个答案。
为了找出谜底,林语槐对谢骄的身体变化,从原先的略微上心,转变为十分关注。
她先是将过往给师娘治疗的经历如数回忆,记录成册,然后圈出曾到过的地方,标注其暗含的机缘,按危险程度排列,最后向简钰询问,看过往几百年的世家门派遇到这种例子,是如何救治的。
简钰好奇过,早八百年的事,怎么又拿出来钻研了。
林语槐的事,简钰都知道,在简钰面前,隐瞒是很无用的事,所以林语槐把一些关节告知简钰,二人群策群力,真从古籍里找到了只言片语——
简家百年前有过这么一段记载,一天资出众的族人得天受命,天降“金星”以显权,然天不假年,此族人不过十几载光阴,猝然离世,族人哀其境遇,为其立传,传以后世。
世家门派最擅春秋笔法,若无青菏散人在前,林语槐很可能忽视古籍上的“金星”二字,把这个没有单开一页的简氏族人略过。
毕竟林语槐和简钰提“金星”时,这位对简家了如指掌的夫人都不解其意,可见“金星”这玩意没亲眼见过,是很容易代指某颗星星略过去的。
林语槐没见过青菏散人身上的“金星”,她只从师娘那里听过几句。
“金星”不是好东西,师娘说,若不是为了我,你师傅他断然不会沾染这物什。
依师娘的说法,青菏散人笃定“金星”能治愈她,因而一直在钻研如何启用“金星”。
但师娘是不信的。
她说,不过是个指望罢了,阿语,你师傅是没有办法了,但你也不能信啊。这物什……害人。
师娘的话,林语槐没有不信的。师娘不让她接触“金星”,她绝不会擅自去追查,寒了师娘的心。
师娘离世后,林语槐守灵时和大师兄提过一次“金星”的事,大师兄说,师傅失败了。
那要如何成功呢?
师娘离世,林语槐心如死灰。若不是师娘临去前叮嘱她好好活下去,她愿随师娘而去。问大师兄的话,在那时的她心里,不过是问个慰藉罢了。
找到先天的神。
大师兄说,诞生于天的神明称为先天神明,祂们受命于天,得无穷伟力,“金星”于天上坠落,与祂们系出同源,想要启用“金星”,非神之力不可。
……这是师傅花了近十年,走访各世家门派,翻遍古籍后得出的最接近的答案。
大师兄说,只差一步,师娘却先去了。
永眠将所有秘密埋葬。
师娘去后,青菏散人不久后也去了。
有关“金星”的事,大师兄只在那一夜讲过。
林语槐将所知的信息写在信中,传给李四屠,并追问李四屠谢骄体衰之因。李四屠得了林语槐的办法,回信自然快,他把谢骄的情况详细说了。
其中有两点林语槐很在意——还魂之灵,两人换血。
据李四屠所言,谢骄的身体非他原身,魂体不稳,且因还魂村之事,他失血过多命不久矣,靠的是同源换血之术才捡回的一条命。
李四屠信里说,原本肉I体与魂灵便不契合,还魂村时又逞强受了重伤,虽然换了血续了一口气,但底子坏了,怎么补的回来。
一身血肉全靠灵力撑着,能不体衰吗?
李四屠信里对谢骄的态度很是不忿,但林语槐了解李四屠,他肯对谢骄不高兴,便是把这徒弟放在了心里。
看完信的林语槐把谢骄的位置往上提了点后,开始抓过去的细节。
师娘提过,她和青菏散人相识于微末,过过一段苦日子,虽然没详细说过,但林语槐和师娘相处久了,还是能猜到几分——
师娘和青菏散人,恐怕在幼时被灵师抓过,且做过些见不得光的勾当,师娘的魂体很可能是在那时损伤的。
两人换血,则是林语槐后面那几年,在师娘夫妻谈心时,送羹汤无意间听到的。
青菏散人有天赋,经常被抓去放血放灵力,抓他们的灵师不会管他们的死活,为了让青菏散人活下去,师娘会给青菏散人喂自己的血。虽不知道有没有用处,但师娘和青菏散人就这么活下来了。
错的是那些害师娘的灵师。
……所以紧追师傅不放的仇家,是师傅为了给师娘报仇惹下的吗?
林语槐想通了关节,一些过去觉得奇怪的事豁然开朗起来。
青菏散人数量很多的仇家,总是到处乱跑的不着调的样子,师娘说什么他都无条件答应的姿态,一下都有了解释。
隔了几十年因缘际会解开的结,让林语槐感到怅然若失,她不是十几岁偏执的小姑娘了,但那些错过的时光也不会再来。
林语槐或许还讨厌青菏散人,但现如今的她也清楚,一日为师,终身为师。她既入了青菏散人门下,那师门后续会发生什么,她都得出一份力。
不为青菏散人,为情义。
一边探寻师傅师娘多年前的行踪,一边给李四屠出治疗主意的林语槐,以为她今后会淡然,但她小看了师兄师弟的能力——他们是什么路数,怎么敢亲自去大仓山和山主面谈!
时隔多年在清静府见到“卧龙凤雏”的林语槐,很后悔她提过大仓山的事。
她只是顺嘴一提,但这俩是真敢去啊。
先斩后奏的两人把事情经过告诉林语槐,林语槐很头疼,他们去就算了,怎么还成功了?
“金星”不是好东西。
师娘不会骗林语槐,但看着两双期待的眼睛,林语槐又不能从谢骄眼窟窿里把“金星”抠出来,泼他们冷水。
一时嘴快的林语槐骑虎难下,人恨的不是没有希望,而是给他们希望又告诉他们此路不通,让他们停下。
李四屠已经和山主谈好了,虽然不知道怎么谈的,但事情就是谈拢了,林语槐也不好扒着细节不放,只能旁敲侧击,看里面水深不深。
李四屠说,山主赐下“金星”,还给了他安抚“金星”的“水滴”,之后只要集齐其他先天神明的赐福,谢骄就能通过“金星”,恢复他的身体。
只要?
你当先天神明是大白菜?
林语槐很想打开李四屠的头颅,看看里面有什么。
山主嘴一张一合,你就信了?你不怕祂骗你,把你徒弟玩死?
李四屠和周白雅复述山主的话,林语槐听了,两耳只有四个字:尽是套路。
靠一些似是而非的话就让人把事做了,这山主还挺会玩弄人心的。
林语槐怎么听都觉得不靠谱,但周白雅私下和她谈过。
周白雅的意思是,“金星”的事,谢骄体衰的事,宛如师傅师娘的翻版,没有家人的李四屠在他们还在时,把他们当做义父义母看待,当年李四屠是年幼无力,无法改变他们离去的事实,但此时的他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若不让他去做,这心结何时能解呢。
林语槐的意思,万一谢骄救不回来呢,岂不是双重刺激?他徒弟在大仓山受伤他都痛不欲生了,真在半道死了,他怎么受得住。
林语槐的话话糙理不糙。
当年青菏散人做不到的事,他们俩就能做到?
所以我们来找你了。
师妹,当年没做到的事,今日不想试试吗?
周白雅看着木讷,但真遇上事情,他还是很能打的,他对林语槐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中心思想是“为了弥补自己的遗憾,与我们同行吧”。
林语槐心动吗?她当然心动。
师娘走了,但师门还在,维系着她与师娘的最后一根纽带,林语槐不希望它这么断了。所以说归说,心里骂归骂,真要林语槐出手,她还是会上。
去过无数地方的林语槐,将师门三人的第二站,定在了苏杭。因着地火的事,灵异界近些年都在研究苏杭,简钰从古籍里翻到了先天神明在苏杭的记载。
而且还是两位。
既然要去,为何不一开始去有最多记载的地方呢?
林语槐和李四屠两人一合计,挑了个好时候,和简钰道别后踏上了前往苏杭的路。
林语槐三人出发的时间比谢骄等人早,按理说该早到苏杭,但天不遂人愿,林语槐他们迷路了。
来无影的雾在某个时刻笼罩了他们,这是无了解的“界”。林语槐听到了水流动的声音,可惜眼前只有一片白茫茫的雾,无法看见其他事物。
他们三人在“界”中待了不知多久,直到雾气散去,方得自由。
不过说来也巧,雾气一散,谢袄的信就来了,信了只讲了一件事——谢骄与克他的苏家小姐一同被传送失踪,情况危急,请二位师傅速来。
以谢骄的身体状态,他一个人失踪,还能苟住,可他不愧是个倒霉孩子,失踪都要和克他的小姐一起。
他还有多少寿数能折腾?
林语槐看了信,心里直摇头,谢骄真不是个省心孩子,得亏不是她徒弟,不然她得愁加烦死。
养徒弟不同于养灵宠,灵宠死了顶多伤心一阵,换个再养就成,但徒弟好好一个人折在自己手里……怎能不发疯呢。
林语槐和简繁华的师徒情谊不多,但若是他出事,林语槐肯定要为他出头,不论代价。
林语槐这等薄情的师傅尚且如此,更何况重情重义的李四屠。师傅师娘的离去,李四屠从未放下,如今好不容易收的徒弟若真出事,他怎能接受。
李四屠一定要找到谢骄,林语槐和周白雅理解他的心情,但埋头乱找也不是个事。于是林语槐压着李四屠回忆谢骄的言行,从中推测谢骄会去哪里。
李四屠:他是个什么孩子?
李四屠俨然是个师傅了,对谢骄劈头盖脸一顿挑:犟种,不驯,想得太多,没大没小,不服管教,不知天高地厚,总爱乱跑……
李四屠吧啦一大堆。
林语槐:那你还收他当徒弟,这不纯纯给自己找罪受?
李四屠:这……他心地还不错。
林语槐:就心好?
李四屠:……脑子转得也快。
林语槐:除了聪明,没别的了?
李四屠:……
周白雅出来打圆场:咳,三师妹……
林语槐:我知道。
她抬手,阻止无意义的对话继续下去。
真是的,谁还没有徒弟能炫耀了。
林语槐:依你们的说法,谢骄不是傻子,只要没被传送到绝对危险的地方,他就能动起来。苏杭之行,是灵异界世家门派一同决定的事宜,它们必定会提前布置,在苏杭划出一块安全的区域,供它们自家孩子保命。
林语槐:谢骄是同行的人,在能跑能跳的情况下,只要脑子不出事,最优的选择必定是和其他人在约好的地方回合,再图谋其他。我立刻传信给简钰,问她苏杭之行约定的集合地点在哪里。
林语槐就李四屠给的人物线索,确定了去苏杭的方针。李四屠和周白雅细想一番,也知这是最靠谱的方法,点头同意。
三人一同赶往苏杭,林语槐途中给简钰去信,来回传信需要时间,林语槐以逸待劳,可她身旁的两位不这么想,一进苏杭,就开启寻人模式。
林语槐感受风的流向,看着比她迫切许多的两人,不知道他们的精力为何如此旺盛。
*
他在火焰中睁开眼。
被他吞食的七首蛇灵源已化作无。
这是一条狡猾的多头蛇。
若无人逼它至绝境,它绝不会钻回地心,自投罗网。
他将它吞食殆尽。
这是百年前就该完成的事。
他做迟了,但好在一切仍能补救。
他幻化出早被焚为灰烬的身体,从地心走出,无尽的火焰为他加冕。
他将它们拍开。
他久违地来到了地面。
幻化的身体比风更轻,风一来,他随着热浪被卷到天上。
他看见了禁制破除,正在燃烧的苏家祖宅;他看见了儿时受教的殿宇,随时间破损,正待火光;他看见了少时出游的街道,早已化作焦炭,只余几抹刻痕……
百年时光,地心无声,他以为他会忘,但再度回到人间,他俯瞰大地,才知他从未敢忘。
苏杭曾有一颗神树,名为桂轮。
据说它是神的遗蜕,承载着神的过往。
苏杭曾有一个氏族,名为苏氏。
据说它是神的侍者,日夜颂赞神的伟力。
苏氏族人中,最为虔诚者,为灵侍。
灵侍受命于神,在神降下神谕的月夜,灵侍需在神树下起舞,唱响月之歌。
他曾听过见过那支舞,听过那首歌。
他触碰生机不在的神树,回想记忆中的那个人。
她永远是少女的身姿,穿着一身祭祀礼袍,日夜待在神树下,虔诚地祝祷。
月光落在她的发梢,白了她的头发,亦惊起一捧永不融化的细雪。
在他的记忆里,她有着清冷绝美的容貌,坚韧不拔的心智,以及悍烈无情的手腕。
她曾是他的师傅,一生会护着他的人。
但……
一个错误终结了一切。
他她皆是罪人。
神树无法生出枝芽。
千年的月光因故人远归而震颤。
他接过点点月光,于指尖残隙外,与她再遇。
她的身边并非无人,但他的眼里只有她。
火焰将吞噬一切。
他会纠正错误,让一切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