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钰在发表了一番肺腑之言后,吃上了一只极其美味的烤乳鸽。
那是祝绒在市井买的,在厨房烤了许久,烤得皮脆肉嫩。
周钰吃完了一只,觉得回味无穷,便虎视眈眈地盯着祝绒的那只,被祝绒瞪了几眼,才收回眼光。
祝绒还买了两只活的鸽子回来,说要赔偿周钰,让他训练它们送信。
周钰觉得祝绒有时候单纯得好笑,乳鸽和信鸽岂能混为一谈?
他让祝绒把鸽子关回笼子里:“养肥些,过几日再烤来吃。”
他的话说完,自己都怔了一下,祝绒吃烤鸽的动作也戛然而止。
过几日?没有多少日了。
周钰清了清嗓子,认真说道:“我方才听到陆景和三字,有些过于激动了,现在细想来,若我能好好躲着不被察觉,你为他做河灯一事,并非那般危险,反而拒绝,会令他对你生出怀疑。”
祝绒闻言,眼睛一亮,周钰立即补充道:“不过!你要答应我,这次过后,不要与他再扯上关系。陆景和极为看重自己的地位及名声,若你保持距离,他应不会强迫你一个商贾人家的姑娘为他做事。”
祝绒自是一口答应下来,飞快啃完手中的烤鸽,迅速清理掉垃圾,转头将一大堆新材料搬出来:“那便开工吧!”
周钰马上起身,蹙眉道:“这都什么时辰了?我要休息养伤。”
他转头要跑,却被人一把揪住了后衣领。
祝绒嘚瑟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老规矩,你要是不干活,就把吃进肚子里的工钱给我掏出来。”
*
接下来几日,祝绒除了去过两次张毅家,与他们商议腊月初一的事宜,基本没有离过家。
她拉上范青梅一同帮忙,关起门来,和周钰一起马不停蹄地制作河灯。
熬了几日,周钰感觉整个人都要被掏空了,但也许是因为太累,他每夜入睡都极为迅速,梦中全都是河灯,没再被噩梦折磨。
终于在腊月初一的前两日,三人合力完成了整整一千盏河灯,屋子里基本被河灯占据。
祝绒顶着两个极重的黑眼圈进城,向陆景和报告情况,陆景和十分满意,当场根据祝绒报的三百文一盏灯,付给她三百两,还想多给她一百两的酬谢金,但祝绒谨记周钰所说,做出诚惶诚恐的模样,跪下来称受之有愧。
陆景和也不勉强,立即让下属陈忠去告知齐州百姓,他陆府将在腊月初一那日于东城郊河畔赠祝氏河灯一千,先到先得。
祝绒离开陆府,将成本还给了赵掌柜,还分了他三分的收益,最后她手上还剩下约一百八十两。
祝绒将银票收得紧紧的,一路开心到快要飞起来了。
这些钱,足以让她重新开一间铺子。
祝绒买了肉和菜,又给周钰买了治伤的药,还格外大方地买了补药,最后拎着大包小包,去了今日最后的目的地,秦阳坊。
她说有事要见秦臻,等待伙计告知秦臻之时,她走进作坊里,在另一个伙计热情的介绍下,看了几款最新设计的花灯。
有可折叠的条形花灯,有可旋转的皮影走马花灯,也有她常用的手握小灯球。
伙计说这几款都出自楼里新来的制灯师之手,祝绒没忍住,嗤笑了一声。
梁高庆没什么创新的本事,抄袭复刻的能力倒是不差。
“祝姑娘大驾光临,有何贵干?”秦臻说话的语调总是上扬的。
她身着金丝绣花红衣,令腰间系着的那枚白玉玉佩格外显眼。
“我自是为那个而来。”祝绒看了眼玉佩,先掏出五两银子还给秦臻,随即正色道,“我想邀请你,腊月初一夜,去一趟东城郊河畔。”
刚想踏入秦阳坊的梁逸许在听到祝绒这句话后,收回了脚,躲到门口外面,思索片刻,转身离去。
*
腊月初一终至,岁末的寒冷自清晨便汹涌来袭,但旭日高升,晴空万里。
祝绒一大早便跑去河边,再三确认河面尚未结冰,才彻底放下心来。
她让周钰躲去范青梅家中,花钱请赵掌柜和铺中几个伙计一起帮忙,将所有灯都搬到了河边,几乎堆成一座小山,家里才有地方能下脚。
祝绒忙得几乎一整天都没有时间停下,周钰坐在范青梅家中甚是无聊,范青梅见了,忽然神秘地朝他招招手,让他随她去。
她将周钰拉到她房间的窗口,示意他打开窗户。
周钰照做,眼前瞬间开阔,他看到了远处的河畔,有几个模糊的小人影在走动。
他隐约能辨认得出,其中最小的那个圆点是祝绒。
范青梅见他瞧得认真,捂着嘴偷笑:“妹夫若是无聊,便多看看妹妹吧。”
周钰神色闪躲了一下,装作观察屋内其他东西,但他也只是装了片刻,眼睛又不受控地看向了窗外。
看着那个小圆点走动,奔跑,周钰忍不住伸出手指,戳了戳那个圆点。
这一刻,他终于能辨清心中那股压抑的情绪是为何物。
他舍不得。
他舍不得离开此处,舍不得心中的安宁,不想重新走向腥风血雨与无尽头的黑夜与梦魇。
更重要的是,他舍不得这个嚣张跋扈的小姑娘。
但这是他的命,也是他的债,他没有选择。
时间像是与他作对,方才还高挂的太阳,转眼间便开始朝西边落下。
祝绒终于将一切准备就绪,累得快要趴下了,拖着沉重的腿回到小屋,发现周钰正戴着面具,躺在树下躺椅上,像是在等她。
“果然是腿短,走得太慢。”周钰摇头道。
祝绒瞪了他的狗头一眼:“我这来回往河边跑了多少趟?多长的腿都要被磨短一半了。”
她踢了踢周钰没有受伤的左腿:“起来,本姑娘都要累死了!”
周钰反常地顺从,站起来让座:“祝姑娘,您请。”
祝绒扬扬眉,一屁股坐下,双手垫在脑后,看着前方的天边,舒服地长叹一口气。
周钰望着她,面具下的脸染上点点笑意。
他在祝绒旁边席地而坐,也抬头看向天边的晚霞,心静如水。
落日余晖犹如熔金,洒落在如浪花般的薄云之上,色彩之艳丽,连周钰都能窥得几分。
怎么前几日都不曾一同这般看看日落晚霞呢?
周钰心中遗憾,但并未说出口。
“周钰。”祝绒忽然唤了他一声,他侧头望去,却见她依旧看着天际。
“怎么了?”
祝绒沉默许久,才接着说了一句:“今日晚霞好美,你可看得见?”
周钰轻轻“嗯”了一声:“看得见。”
祝绒微微扬起嘴角:“那便好。”
如此,他应当会记得久一些吧。
两人再度无言,坐在院子里静看天边的那幅画,直到夕阳完全沉没。
“休息结束!”祝绒拍了拍腿,起身朝周钰伸出手,“再过一会,便会有人陆陆续续出城了,你今夜都在婆婆家躲好,别出来,等我来寻你。”
周钰望着伸到他面前的手,轻轻握住,顺着祝绒的力气站起来。
“好。”他轻声答道。
*
祝绒早早便等在了河畔边,她等到的第一个人,是骑马而来的陆景和与他的下属陈忠。
祝绒恭敬地福了福身,站到他身后,等待百姓们的到来。
天色微暗之际,便陆续有百姓来到了河畔边。
他们之中,有人孤身一人,有人年过半百,带着年幼的孙儿来祭奠其丧命的父亲。
有人从战场上逃过一劫,落得残疾,没了腿或者胳膊,或是毁了面容戴着面具,他们也带着伤,在旁人搀扶下赶来,希望以灯送别战友。
还有不少富裕人家坐着马车而来,秦家便是其中之一,据说秦臻的哥哥也死在了战场上。
一时间,空旷的河畔站满了求灯的百姓,亦有许多只是来看热闹的人。
祝绒认真在人群中寻找,寻到了张毅和张然几人,随即安下心来。
“诸位莫急,请排好队领取河灯。”陆景和站在成堆的河灯前,一盏一盏递给来求灯的百姓,听着他们一句又一句感谢和赞赏,脸上始终保持着哀伤的模样。
人们感激涕零,流着泪,颤声说他心善,说他爱民,说他必有福报,还对他鞠躬,给他下跪,如潮般的感恩将他捧上了高台。
多可笑的场面?
祝绒只觉得百姓们可怜,将一颗真心捧出来,给了害得自己家破人亡的凶手。
她低下头看自己的脚尖,不想再多看这荒唐场面一眼。
她好希望自己此时能与周钰在一处,哪怕吵架也好,也比此时自在得多。
“将……将军……”熟悉的声音响起,她抬头看去,见到拄着拐杖的张然走到了陆景和面前。
自从得知周钰还活着,他便恢复了往日的冷静,哪怕此刻站在陆景和面前,也能很好地掩饰自己的恨意,行礼拜见。
“快起来吧。”陆景和扶起张然,以一切尽在无言中的神情,拍了拍他的肩膀,“那件事,你也不曾知晓,不必自责,将伤养好才是最重要的。”
“多谢将军。”张然的语气听上去十分谦卑。
陆景和朝身后的人招招手:“陈忠,再取一盏灯来给张然。”
张然在听见这条名字时,眼中闪过一抹震惊。他猛地抬头,看到陈忠安然无恙,更是讶异。
“你……你还活着?”他不敢置信地问道。
陈忠亦是周钰的十名亲信之一,当初被分配到陆景和的队伍中,他怎么可能还活着?
陆景和明知他是周钰的人,怎可能留着他的性命?
但张然在看见陈忠对陆景和唯命是从的态度时,便明白了一切。
陈忠叛变了。
张然一时不知是该为好兄弟还活着而高兴,还是为他的背叛而愤怒,整个人陷入了懵懂状态。
祝绒见情况不对劲,狂用眼神示意张然一旁的张毅,张毅忙接过陆景和递来的河灯,连声道谢,扶着张然离开队伍。
陈忠这时才正眼看向张然,望着他那绑起来的一截裤腿,眼中晦暗不明。
陆景和赠灯之际,余光察觉了陈忠片刻的分神,轻声说了句:“陈忠,可要去叙旧?”
陈忠即刻收回眼神,低声道歉,继续为他递灯。
一个多时辰后,一千盏河灯尽数到了百姓手中,他们拿着灯,都在等待陆景和做那第一个燃灯之人。
陆景和拿起祝绒额外为他准备的河灯,面向几千齐州百姓,眼含热泪。
“凌河一役生灵涂炭,万千大梁将士枉死,陆某心中有愧,恨自己无法救下更多人,送更多人回家,与亲人团聚,只能尽微薄之力赠灯,希望求得诸位原谅。”
“今夜,我们便以此灯渡英魂,愿故人消除怨念,从痛苦中解脱,得以安息。”
陆景和燃起火折子,侧头对一旁的祝绒笑得温润,却莫名带有一种胁迫感。
他低声道:“祝姑娘,如今便看你的灯,到底有多大本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