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东西落水的声音后,周钰猛然抬头,努力地想要看清楚前方,寻找祝绒的身影。
可天色已暗,不管他如何看,都看不清,寻不到。
“祝姑娘?”他心中再度生出一丝慌乱,撑着木棍涉水向前,“祝,祝绒?”
然而前方无人应答,只有一片死寂。
“祝绒!”周钰的气息霎时变得紊乱,语气和步伐也急了起来。
冰冷的河水逐渐浸过了他的膝盖,浸泡到他腿上的伤口,他的视线胡乱寻觅着,却始终找不到那个身影。
在他意欲再度呼唤时,忽有一声抽泣从下方传来,就在他的身边。
周钰的心顿时落回到实处。
“周钰……凌河结冰了吗?”
祝绒的声音颤抖不已,她的手轻轻扯住了周钰浸湿的衣角,似是在寻找一丝依靠,一丝安慰。
“那里的水,是不是比这河水还要刺骨?”
周钰沉默地陪着,听着,双眼看着昏暗无光的前方。
“凌河,真的很冷。”
他沙哑的话音落下,身边那道抽泣声从克制的细小如蚊,逐渐变成溃堤般汹涌,仿若一曲悲歌,于空旷的河畔回响,惊走了枯枝上的几只黑鸦。
平静的山水倒影间,两道孤独的身影荡起层层涟漪。
待祝绒的哭声渐渐收敛,周钰才开口言语。
“人在死去的那刻,应是无痛无惧,无知无觉。”他的语气中,泄露出一丝羡慕,“真正痛苦挣扎之人,是活下来的人,不得心宁,不得安眠,夜夜被冤魂缠身撕咬。”
他微微俯身,用手摸索祝绒所在,触碰到那冰冷的手后,轻轻握住了她的手腕。
“祝绒,我发誓,哪怕拼了这条命,也要讨回一个公道,手刃罪魁祸首,将那聚在凌河之畔的几万冤魂渡化。但在此之前,若你父母知晓你好好活着,开心安康,他们的魂,或许便能少几分执念与苦楚。”
周钰的声音坚定,也是祝绒第一次听到的温柔。
这一瞬,她无比庆幸自己在那雪夜中选择救下了他。
她整个人坐在河中,几乎半个身子都泡在了水里,紧紧捏住周钰的衣裳,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在颤抖。
她本想借水的寒冷,来使自己冷静,却在浸入水中的那刻,心中悲凉却愈发凌厉,终还是没忍住,大哭了一场。
哭过之后,反而好受了许多,不再那么憋闷,倒是觉得要冷死了。
祝绒吸吸鼻子,扯了扯周钰的衣裳,带着鼻音说道:“王爷,可否拉我一把?脚被冻麻了……”
“嗯。”周钰应答一声,随即手上用力拉她。
祝绒本来顺着他的力气想要站起来,但周钰方才说的几个字却突然砸中了她的脑袋,她一失神,又扑通一声坐下了,还险些将周钰也扯进水里。
“怎么了?”周钰问。
“你方才说,渡化……冤魂?”祝绒心里隐隐有主意要破土而出。
周钰对她的反应甚是不解:“莫非你还会什么术法不成?”
祝绒环视偌大的河面,脸上一点点染上笑意,猛然一个鲤鱼打挺蹦了起来,溅了一旁周钰满脸冰水。
“我不会术法,但我做的花灯会!”祝绒已然满血复活,搓着肩膀,淌水蹭蹭往回走,“快走快走,冷死了!回去还有赚钱的大事要忙!”
她几乎小跑起来,突然发现身后的人没有跟上,回头一望,才想起来对方还是个瘸子加半瞎子。
“来,我带你走。”祝绒又快速淌水回头,毫无芥蒂地牵起周钰的手,拉着他往岸上走。
周钰本小心翼翼地踩着河底的石头前行,忽然被祝绒握住手一拽,险些没站稳。
他觉得需人照顾一事甚是丢脸,蹙眉想甩掉祝绒的手,正色道:“成天对本王动手动脚,成何体统?本王可以自己走!”
祝绒斗气般反将他握得更紧:“啧,你对待救命恩人的态度便是这样的吗?”
周钰才想起这茬,顿时忘了甩开她,忙说道:“对了,方才我可是救了你一命,你对我的恩情,便就此抵消了。”
“胡扯!明明是你撞飞了我的晚餐,害得我今夜得饿肚子,没让你赔钱都算本姑娘心胸宽广了。”
“你当了我的玉佩,换来的银子已足够偿还。”
“换来的银子大部分都砸在你身上了,我还没算你雇用我去当玉佩的工钱呢……”
周钰:“……”
罢了,罢了……
同这女人根本说不通道理……
*
陪着周钰这个瘸子回到小屋,天色都暗了。
祝绒在树下点燃整棵树的花灯,随即又进屋燃起没被抢走的普通花灯,周钰才勉强看得见东西的轮廓。
祝绒忍着寒冷,先送范青梅回隔壁她自己的家,又跑去烧了一堆柴,燃起家里的地龙,躲进屋内紧闭门窗,这才暖和一些。
她拿了爹爹曾经的衣裤给周钰更换,自己抱着干衣裳进了房间,快速换好,本想等周钰磨蹭一会再出去,却忽然想起给他那套衣裤好像破了。
祝绒打开门想要提出给他换一套,正好撞见周钰脱下了上衣。
周钰听见推门声,立即拢上湿衣,“大胆”二字还没说出口,就听到祝绒倒吸一口气,像一阵风似的奔到他面前。
“你的伤口!”祝绒一把扯开周钰拢紧的衣服,看着里面被血浸湿的绷带,又惊又急道,“怎么全都裂开了!”
她因眼前的一片血红而眉心紧蹙,伸手想碰又不敢碰。
看来是方才去河边一顿折腾惹的祸。
“往后几日,就算天塌了,你也得给我好好躺着养伤!”祝绒肃声道。
周钰因她的紧张而颇为得意。
算她还有些良心,自己如此大公无私不计前嫌,知道她有危险,不顾伤口也要跑去找她,看来是令她心中生愧了。
周钰听着祝绒明显变得急促的呼吸,做出大人不记小人过的模样,低声道:“无碍,别担心。”
谁知祝绒更急了:“有碍!你晓得止血和促进愈合的药多贵么?你再不听话,我可就不救你了!”
周钰那张刚扬起点气势的脸顿时垮了,有种再也不想与祝绒说话的感觉。
真没良心。
“你进房间去,里面暖和些,右腿别触地。”祝绒扶他起来,做他的支撑,带他进了房间,在床上坐下。
“本王能自行换衣,出去。”周钰面无表情道。
“出什么去?”祝绒觉得他有些好笑,“把衣裤都脱了,我给你上药,重新包扎。”
周钰差点咬到舌头,浑身不受控地抖了一抖。
还来?
“不是说能自己脱吗?赶紧的,莫感染了风寒。”祝绒一边说,一边翻箱倒柜找药。
“上次你趁我不省人事乘人之危,这次我绝不会让你得逞。”周钰紧紧攥住衣裳,脸上发热,一副要死守到底的模样。
“你一男人为何如此别扭?在军中受了伤,不是一样要如此医治吗?万一伤口恶化,可是会危及性命的。”祝绒语气颇为无奈,撑腰看着床上梗着脖子的周钰。
这大将军都快二十六岁了,怎地还像个黄毛小子一样倔?
僵持半晌后,祝绒叹了口气,好声哄道:“那我们先处理腿上的伤口,速战速决,上半部分包扎好后,你用衣物遮着,总行了吧?”
“不行!”周钰厉声拒绝。
“快点!”祝绒担心他着凉,直接爬上床开始动手。
“走开!……放,放手!”
“快脱了!”
“大胆!你就不怕本王打你吗!”
“你打,打死我好了……”
“……”
*
门窗紧闭,挡住了外面呼啸的寒风。
房中三四盏花灯皆有两根灯芯,明黄的火光将屋子照得暖烘烘的。
左右不过一炷香的时间,祝绒便已感到身心俱疲。
周钰实在难缠,明明比她大了十岁,又身居高位,却像个孩子般幼稚,死要面子活受罪。
终于在她的不懈努力下,周钰腿上的伤全都处理好了,他本人也乖乖躺在床上不动了。
祝绒坐在床边,小心翼翼地给他上身上药,看他一脸万念俱灰的模样,有些想笑。
“周大将军,王爷大人,我给你换药包扎可都是要收工钱的,你日后可别忘了。”
周钰把头侧向墙面,连祝绒的身影都不想再看到。
祝绒扬眉,一副胜利者的姿态,就差摸着周钰的头说一声“乖”了。
她微微弯腰靠近,指腹沾着药膏,轻轻点在周钰胸膛的两道狰狞刀伤之上,随后轻柔涂抹开,还习惯性地轻吹着涂抹之处。
周钰不怕疼,却怕痒。
祝绒柔软的指腹摸得他本就觉得发痒,她呼出的气息又轻如飞羽,在他胸膛来回扫荡,痒得他没忍住动了动。
祝绒察觉,指尖一顿,轻声问道:“很疼吗?”
少女轻灵的声音,猝然拨动了周钰的心弦。
他快速地眨了两下眼睛,没有马上回答。
祝绒好像,总是在问他疼不疼。
梁国皇帝好战,自周钰十几岁随父亲上了战场,便常年都在厮杀,几度濒死,受伤如同饮水般正常,根本不值一提。
父亲从小便教导他,做为一个男子,一名率领千军万马战斗的将领,哪怕再疼,咬碎了牙也得忍着,不得外露,否则在敌人面前会露怯,也会让下属们担心和丧失斗志。
所以周钰从不呼疼,便再也没有人问过他疼不疼。
“你为何……总问我这个问题?”他很想知道答案。
到底是他表现得太过软弱,还是祝绒看轻他,觉得他没本事?
祝绒没料到他会这样问,嘀咕道:“有吗?”
“嗯。”
“你这伤看上去血肉模糊深可见骨的,本来便疼得要死,我是怕再弄疼你了。”祝绒漫不经心地答道,重新专注于上药。
周钰的手悄悄攥住了被褥。
怕他疼吗?
自母亲去世,父亲战死,这世间还会有人怕他疼?
周钰垂下眼眸,喉结微微动了动:“疼痛于我乃常事,不必在意。”
但祝绒涂抹的力度还是轻了许多:“我再轻一些,若还是疼,你便说说话,转移注意力。”
“我不是很想与你说话。”周钰仍侧着头,没有看向祝绒。
祝绒轻笑一声,没有理会他的拒绝,问:“周钰,自我记事以来,爹爹阿娘便一直说你是我家的恩人,可不曾告诉我到底是何恩情,你可还记得?”
周钰早就想过这个问题,但始终想不起他曾帮助过姓祝的人家。
“不记得。”他转过头,看向床边的祝绒,认真道,“我倒觉得你与我像是有世仇。”
“是吧,我也觉得。”祝绒笑着附和,小心为他缠上绷带,系好衣服,盖上了被褥。
完成这一件大事后,祝绒感觉浑身都轻松了,一放松,肚子像打鼓一般响起,比那窗外的风声更响更绵长。
啊……好饿……
“周钰,你还能召来大胖鸽子吗?”她试探问道。
周钰:“……”
他正琢磨着要如何谴责祝绒伤害那些辛劳的鸽子,结果她的肚子再次咕噜噜响了一遍,可谓是荡气回肠。
周钰:“…………”
他沉默半晌,最终狠下心,挤出几个字:“我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