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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叁肆:空有怜意无怜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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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生诀:长生蛊

叁肆:空有怜意无怜计

霖若着了风,睡梦中发热,似乎很是不舒服,一直皱着眉。

眉心坐在她床头替她擦了擦额前的汗珠,小心翼翼地把被子掖了又掖,惊动了她。

霖若半挣起身来,握着眉心的手,一双眼睛红红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开口道:“你和那位朱雀头领,都有眉间痣。”

眉心微微愣了一下,垂眸点头道:“我与他亦都是苦命人。”

霖若原就浑浑噩噩地,大约也没听清自己在问什么,她这一回答更是没听懂,蓄了满眶的眼泪又躺了下去。

“王爷和二爷先后来看过您。”眉心轻声道,“可要差人去回一句您醒了?”

霖若听见窗外沙沙的雨落声,半晌哑着嗓子道:“什么时辰了?”

“快戌时了,院子里要熄灯了。”眉心想了想又道,“还有,二公主的人也递了话来,若您明日醒了她便来瞧瞧您。”

霖若揪着被子一角擦了擦眼泪,摇头道:“二姐姐跟着王妃替中宫守戒本就辛苦,再来看我实在不便。劳你明日亲自去这么回吧。”

眉心只当她是在替医鬼的事伤心,出言宽慰道:“程先生未必愿意留在那里,烧了随风而去,也得些自在。”

霖若抬眼看她,张口要解释自己不是在为师父伤心,却又觉无从开口,只淡笑着道了谢,心口莫名堵得慌。

回府的车上南昕王知道她装睡,给她裹好了绒裘,对着紧闭双眼的她缓缓道:“不是你的错,是他父子二人之过。但你既发了誓,轻易不要破誓才好。”

又道:“今上放过了狐渊子,他应当今夜便走了。一出心愿已了,他此番是准备彻底遁世不出。”

霖若睁开眼:“师祖可要将师父带走吗?”

南昕王先是吃了一惊,将她面上细细端详一番,才松了口气般轻声道:“湍洛已经烧得尸骨无存了,如何带走?”

“人烧了,尚有残骨遗灰,娘亲的便供在寺里。”霖若喃喃道,“那样薄情的人,师父自然不愿将遗骨留与他。”

南昕王道:“若儿,莫要议论。”

“为何世人说医鬼无心无情?分明冷心冷情的另有其人。”霖若说着激动起来,音调也高了几分,“在她生前不曾从一而终,偏她身后这样作出情深一片的颠倒样子——有何苦衷非要这样自欺欺人?”

献帝、狐渊子之于湍洛,南昕王、本如之于南姬,她这话可以影射今日寺中灰心失意的任一男子,只是她说出来的时候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南昕王沉默半晌,撩起帘子来看了一会儿秋雨淅沥,踟躇片刻终于道:“这天下男子多是一丘之貉,故而你绝不要踏上旧路。”

霖若那时没有哭,可现在想起来了,眼泪滴滴答答地止不住。

眉心拿帕子沾了凉水要替她敷眼睛,却被轻轻避开。

“你去睡吧,替我将两边的窗都打开,我自己躺着听会儿雨。”

眉心叹了口气应道:“哎。”

她将床边的夜灯换了新烛,又把香炉里的香篆换了新,有甜蜜的栀子香,让霖若想起从前碧落在的时候,两个人都喜欢这个味道。

“公主,这蜡烛是掺了合香油的,不禁点。”眉心小心嘱咐道,“不过等它灭了,您也该睡得安稳,不用怕黑。”

霖若低声应着,闭上眼睛把自己完全埋在衾被中。

失去意识前,她只记得隐约听到眉心在门外压低了声音,语气却难得有些急躁,似是和什么人争执了几句,而后叹着气离开了。

梦里是无数的闪回,从七夕夜开始,到今日结束。

竹溪馆,白石桥,花木疯长的宫苑,天宝寺的前殿小间,延庆殿,右偏殿,有青松环绕的宫中小苑,最后是慈眉善目的地藏像前。

他牵过她,抱过她,吻过她,出于各种各样的原因,他总有解释,却不是他该给的那种解释。

竹息清新,花木甜腻,熏衣的香气浓郁而凛冽,最后是香橼灯的酸甜,鲜活温暖得像是此刻便有一盏香橼灯点在她床边,扑扑地燃着微弱的火苗,卷舐着小小的灯盖。

她确实听到了声音,确实闻到了香味,可也许正如先前的春梦一般,只是梦里的蝴蝶可悲可怜地化成了她。

霖若似有若无地叹了一声,还是强迫自己睁开了眼。盈眶的眼泪像破碎的珠帘蒙在眼前,缤纷地把香橼灯熹微的火光散成无数香橼色的星星,看得她恍惚起来,不知自己是梦是醒。

秋雨潮寒的湿意像一种似有若无的冰凉气息,幽幽地从院中流进了半开的门,霖若嗅到了,身子着了风似的微微轻颤了一下,推开被子坐起身。

眉心所说掺了合香油的蜡烛本该继续烧着的,可大约是天凉有风,早早地就熄了,于是房中只有这跃动的香橼灯,小小一盏朦胧不清地照亮房中物。

梦中人双臂环在胸前,倚靠窗边,侧脸望着院子里在风中飘飖的两盏幽微夜灯。也许是窗扉大开,雨声盖过了霖若起身的细微动静,他没有看过来。

这该是梦。

霖若是愿意这样想的,可寒意阵阵如此真实,她坐在那里忍不住发抖,却不敢出声,冥冥中似是不想让这个本就如游丝蛛网一般脆弱的“梦”消散无形。

院子里的夜灯终于灭了,念尘有些惋惜地叹了一声,转过头来。房中细碎的灯光把人照得模糊,四目相对的一瞬他脸上是如何表情,她完全看不出。

她心里希望他是错愕的,像他第一次造访她在宫中所居的小苑;或是温柔的,像他后来几次造访小苑时看着她的神情。

然而他终究开了口,声音冷漠疏离:“我是来取回玉佩的。”

霖若微愣。

那枚刻了仙鹿踏烟纹样的玉佩,那枚她曾冷着脸交还过的玉佩,那枚为了转移中宫信物、在他吻她时又偷偷藏在她腰带间的玉佩,那枚他说是为了保护她南下的玉佩。

霖若回过神来,却垂眼去看那点在床边小案上的香橼灯,又是仙鹿踏云的纹样。雕琢小灯的人手不很巧,生疏地把那三头鹿雕得形状各异,又像长角的马,又像鹿角扶疏的牛,就偏偏不像鹿。烛火晃动,把鹿影投到枕席上,倒像哪里来了一群异族的战队,骑着各式各样的走兽,一晃一晃地要厮杀到战场去。

好几颗泪珠盈盈滚落后,她笑着开口道:“多谢殿下的香橼灯。”

“我向来言出必行……”念尘开口时不知为何声音有些抖,但很快又恢复成死水一般的平静,刚才的颤抖便像微风激起的细碎涟漪,早已消失无踪,“毕竟是我唯一允诺过你的事。”

“这样一看,的确殿下只明确给过这一件承诺。”霖若又抿唇笑了笑,抬起眼来看他,“旁的事原是我异想天开。”

念尘没有说话。他的手里捏着一枚六出镖,精铁打的雪花模样,是萦雪阁标志的暗器,精巧锋利又稳当,曾经名噪一时。此刻紧紧握着,扎得皮肉生疼,却能很好地帮他克制住脸上的表情。

“可我异想天开的又岂止这些虚妄誓言,经了这么些天,这么些事,我还满以为自己了解殿下是何等样人。”

霖若说着,垂头从枕下摸出那枚玉佩。原本结着的青丝绦在中秋夜被他的血沾上,成了灰扑扑的褐色,她便找了碧青的丝线来,想结了络子替换。丝线一股股青翠如竹,她也正准备编成竹叶形状的绳结,从前半夏教过她,可她许久不曾编过,手生得编一股拆三回,如今还差个收尾——只是再不用收了。

她瞧着玉佩下那截草草收尾的丝线,乱蓬蓬一团正如她此刻心思,理也理不清,没来由又笑了起来。

端午前她和碧落也在打络子,五彩的丝线意指五毒,结成梅花结来配香囊。除去自己留着佩戴的,两个人还各自多做了一个,在梅花结上下又多添了一个双联结。这样有着成双成对寓意的香囊,她准备给赵息,碧落准备给彦昶,然而终究没有送出去。

赵息的事到底已经过去了,她对任何人都没有怨恼,只偶尔想起时会起这样的念头:若早些将心意表明,他心中有她与否,总会少一桩带了遗憾的少女心事。

仅此而已。

她这样神色哀戚地望着手中的玉佩,念尘不忍出言打扰,只慢慢走到她身边,坐在先前眉心陪侍的小凳上。他比眉心高大许多,坐在那里总有莫名的压迫感。昏黄的烛光透过香橼灯上雕得拙劣的仙鹿镂花,温柔地投在他刻意冷下去的脸,总是添了几分暖意。

霖若抬头看着他的眼睛,她难得如此直接地和他对视,即便只一会儿就难为情地又把目光移开去了香橼灯,再开口,便再次说起这灯:“这蜡烛,马上便要烧尽了。”

念尘看过去,果然那截小小的红烛已烧得只剩一个指节长短了。他在这里等了很久,这已经是带来的最后一支蜡烛,再没有可替换的。

他的沉默在霖若看来自是另一种意思,她笑了一下,又道:“香橼佛手说是能解百忧,可我心中烦忧却丝毫未减,果然道听途说不足为信。”

念尘看她脸上泪痕点点,下意识抬起那只空着的手来要替她擦去,可到一半猛地收住,转腕变成掌心朝上伸到她面前,双眼也看向她手中玉佩。

霖若没再顾左右而言他,把玉佩递过去。

她的手指搭在他宽大温暖的掌心,粗砺的茧触到指尖有微微的刺感。

如梦初醒般,她忽地蹙眉,抽抽搭搭地哭出声来。

他果真竟是这样狠心的人。

她不是没有怀疑过他今日在天宝寺所言,怀疑他是编出那些话来搪塞献帝,故而后悔先前冲动之下发了那样的毒誓——可此时此刻她的房中并无第三人,他既没有解释白日里的事,坐在这里也如此冷漠得像一个不认识她、她也不认识的人。她本也可自欺欺人说这是她的噩梦,可她终究触到了他,这样真实得让她觉得肝肠寸断。

念尘的手抖了一下,继而缓缓收紧,手指快速地包覆了那冰冷而柔软的手只一瞬,便顺势滑下去握住了甚至比她的手要温暖一些的玉佩。准备收回时,却觉察她用力拽住了玉佩另一侧的绦子。他极力克制住自己要将她整个人圈在怀中的想法,只叹了口气抬眼望着她。

霖若泪眼婆娑,饶是拿袖子擦了几回,总有零星的泪珠坠到腮边盈盈欲碎,她便不再管了,眨了眨眼待泪幕变薄能看清眼前人后,开口轻声道:“上次我把这玉佩归还,殿下问我,你对我如何,我不知么?我的确不知,那时不知,如今更不知。”她把身子微微倾向他,因为紧张而颤着声问,“而我对殿下如何,殿下可又知道?”

这正是念尘苦恼过的问题,如今似要得到能让他欢喜的答复了。

她有一截腿隔着寝衣、隔着被褥,轻轻贴到了他的膝盖,可她自己不知道。

她的身子是软而香的,她的声音是轻而柔的,她的话语是甜而娇的,念尘有一瞬间的心神恍惚,眼角不自觉地抽动了一下。

可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他只能收紧握着六出镖的手,让那锥心的刺痛赶走脑中因缱绻思绪生出的犹疑不定,缓慢而沉重地吸入她周身氤氲着的香气,再缓慢而沉重地呼出,就是不答她的话。

他不畏神佛,却怕她发的毒誓应到她身上,他不敢冒这样的险。

连他自己都觉得可笑。

可他就是万万不敢。

他如此碍着毒誓沉默不语,可霖若心中万千思绪只凝成绕在舌尖、即刻便要倾吐而出的话,她耳畔隐隐约约地似有声音在一遍遍重复她白日里的毒誓:“……身死异乡、尸曝荒野……化作孤鬼、永世飘零……”

霖若便想,自己大约是病了、痴了、疯了。

可终究还是年少,为求心事无憾,竟可将这样的毒誓抛却脑后,不管不顾。

她紧紧握着玉佩的绦子,抬眼垂泪,望着念尘笑道:“维心阁能人众多,并不需要一个涉世未深的黄毛丫头去担起阁主大任,师父如此安排只是为护我周全。”鼻尖萦绕着淡淡的香橼芬芳,她垂头深嗅一口,似是鼓足了勇气,再抬头时眼中跃动着将熄未熄的烛光,也映入他那张隐忍到有些变形的脸,“我留在京中虽仍旧还会遭冷眼折辱,但只要殿下开口,我未必真要离开。”

这样离经叛道的话啊,她竟真说出来了。

连她自己都不敢相信,在最后一个字眼脱离唇舌后,她终于泣不成声。

她心里有他。

念尘自然听懂了。

可心中大乱之间,万千念头一个个闪过,十之八·九皆是让那些他畏手畏脚的缘由。

毒誓,夏侯徵,联姻,甚至于锦庄和维心阁,他都在顾忌。

这一刻他毫不避讳地在心中承认自己软弱怯懦、优柔寡断。他怕毒誓应验,他担心夏侯徵出手,他顾虑联姻之事,他忌惮锦庄在他沉溺儿女之情时风头再起,他更担心他对湍洛做的事被维心阁上下知道、被她知道——文甫说南下于她是上策,他不该耽误;颜夕说她终有看清他为人而死心的一日;影怜说所有人都在劝他放开她,可他若自己不情愿放过她,她便只有死路一条。

“强求得苦果,执念生业障。”

本如这样劝他。

“我告诉过她,你并非池中之物,故而绝非良配,可我不曾教她如何拒绝一个男子虚假的好意,是我的过失。”

南昕王如此自怨,可又安知不是在怨他。

虚假的好意……若真只是虚假的好意,他又如何会这样痛苦?

念尘咬着牙好一阵才把胸中腾腾而起的血气咽下,终于开口时,声音清冷平淡,却不容反驳:“我会让人换了萦雪阁令牌送来。”

霖若下意识地松了手。

那玉佩无力地垂下去,轻轻敲在念尘的手背,把他激得一怔。

霖若觉不可思议,扯着嘴角像是笑了一下:“殿下既只拿我当消遣,为何先前在宫中时偏要说那些话来招惹我?”

念尘看向一旁,轻声道:“给出去的玉佩可以收回来,说出去的话自然也可以。”

他自然知道自己说的是今日那些让她伤心的话,亦是她在神佛前发的毒誓,可这话既在此刻说了,霖若听在耳畔自然把它当成是他的回应,似遭了穿心一剑,紧紧捂着心口,蹙着眉流泪不语。

六出镖扎得深入骨,念尘感觉到温热的血从紧握成拳的指缝里慢慢渗了出来,几乎能听见滴落在衣料上扑簌簌的低响。这沉重的痛意似一阵阵拍过头顶的洪潮,从始至终就这么逼着他摈弃所有不切实际的瑰丽幻想,保持这样残忍果断的清醒。

于是他起身,轻松地露出一个虚伪而又平易近人的微笑:“抱歉,三公主,保重。”

男子便都是这样随心所欲,轻贱女子心意如草芥?

霖若觉得荒诞可笑,也真的笑了出来。

念尘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深吸一口气,还是忍不住开口说了一句:“三公主曾告诉我,你心中所图乃悬壶济世之大业,自当九死不悔——如今不该为我、往后亦不该为任何人放弃,正如我不会为你、亦不会为旁人放弃我的道。情之一物,过于缥缈无果,唯有践道能至正果。”

似是在配合他,香橼灯在话尾颤栗般地闪烁了几下,终于灭了。

屋内伸手不见五指,霖若的眼睛无法适应这样的黑暗,看不见东西的时候,甚至连听觉都消失了,耳畔只有杂乱尖锐的鸣音。

她慌乱地扑腾了两下,竟摔下了床,可饶是摔疼了,她依旧心神不宁地挣着手要抓住些什么。

要抓住些什么?

她忽然想起一件事,大约是很小的时候,或许是上元节的夜市,她险些被人拐走。人被兜头蒙在布袋中,也是这样黑魆魆地看不见,也听不真切,以至于落下怕黑的毛病。在失去意识后不知颠簸了多久,她眼前再次明亮时,是一个年少的男孩子一言不发地牵着她的手,将她带回了焦急万分的南昕王面前。她不记得那男孩子是谁,也把这件事全然忘记了,也许就如南昕王所说,是种了蛊的原因。

没头没尾的闪回让她木然地怔在原地,仿佛三魂七魄都被抽离。

原来她挣扎着是要抓住一个人的手。

可她并没有抓住,面前的人未曾把手递过来,却伸手把她紧紧抱在怀里。

是宽阔的胸膛,熟悉的香味,他的手轻轻拍在背上,温柔的暖意隔着轻薄的寝衣透过来,水一样浸透了她。

柔情蜜意的接触,她是这样怀念。

“嗤——”

无边的黑暗中有火光亮起,终于在她空洞的视野中烧开了一个口子,让她的眼神聚起了光。

“你若是怕黑,往后行走莽中还当小心。”

他的声音闷闷地从胸腔传来,是和动作不相符的淡漠语气。

霖若无力地伏在他肩侧,歪着头看到他手里的火折子,焦红的火光隔着厚重的泪幕,闪闪烁烁,渐明渐暗。

她想,若她便死在这一刻,也不算是什么坏事。

可她还有那么多事没有做,那些如他所言,不该为了任何人放弃的事。

那便让梦里的蝴蝶替她死在这个人的怀抱里罢。

那只曾经化成她入梦入幻的紫蝶,在夏夜里破茧而出,终于像所有曾经蹁跹于花丛中的华蝶一样死在了如此凄冷的仲秋雨夜。

“我不会后悔今夜对殿下所言。”她轻轻地叹了口气,语调里有微微的笑意,“只是这样的傻话,我往后再不会说了。”

又一次想起白日里那只僵死在雨中的灰白蝴蝶,念尘不由收紧了手臂,仿佛要将她揉入自己的骨血。

“拿命赌咒、辜负师恩,终究是孩子气。”霖若的眼泪渗进衣裳,一滴滴烫得他微微发颤,“殿下说得对,我南下不光是为着师父的安排,亦有我自己的抱负,不该轻言放弃。”

“殿下,就此别过罢。”

怀中的人,终于要放开了。

他最后一次把她抱上床,给她掖好被子,将床头的夜灯点亮。合香油被火苗蒸出来,朦胧的药香和香炉里甜丝丝的白花香,很快便盖过了本就淡得近乎于无的香橼酸甜。

火光映照下,念尘看到自己的手血肉模糊,却不觉得心中剧痛是从手上传来的,仿佛这痛本就起源于心口,流遍四肢百骸。

霖若看着他:“也祝殿下得偿所愿。”

客气而疏离,像第一次遇见。

得偿所愿?

他所求所想的其中一件,原本就要唾手可得了。

是他自己推开的。

念尘似被冷风冷雨兜头浇了一般浑身发抖,后撤几步几乎是落荒而逃。

马车停在隔了两条街的巷口,念尘攀进车厢的时候,终于忍不住将喉头闷着的腥气呕出来,是接近黑色的淤血,淌得几案上到处都是,灰白的毡布被染得斑驳。

赶车的小厮听见动静便关切地问了一句,念尘想答说无事,可一张口又觉胸闷气短,咳了半晌发觉挡在唇边的袖口淋淋沥沥全是鲜红的血。

小厮觉出不对,将马车停好,敲了敲门俯身进来,便见自家殿下呆坐在那里,面色绯红如袖口的血块,案上座上也都是黑红的斑驳痕迹,惊得忙上前从他袖中摸出一个小瓷瓶,抖着手要给他喂药。

念尘见那眼熟的小瓷瓶便是霖若给他的归参丹,又觉悲从中来,更兼悔、恨、怒、憾,交杂着涌上心头,一时间胸口淤滞气结,嗽了两声又呕出一口鲜血,瘫伏在案上不住喘气。

“殿下!”小厮惊叫一声,给他倒了一杯茶递上。茶还是烫的,袅袅热气腾起来,烘得眼前一热。

还能嗅到身上残余的香气,淡淡地如夏日清甜的白花。

“已经深秋了,这样冷。”

念尘背靠着垫子,抬手撩开车帘,望着被车头的琉璃灯笼照亮的街道,轻声笑了。

小厮忙把角落箱子里的绒毯拿出来给他裹上。

他脸上因为咳嗽呕血而激出来的几分血色已经消退,青白的面色在明灯照耀下很是骇人。在莽中闯荡数年向来身强体健的他,自七夕起竟已病了一月有余,举手投足间显出些羸弱的病态。

小厮托着茶杯好歹把几粒归参丹给他喂了下去,他似没有意志的戏偶,水来便张口吞下。温热的茶汤滚过肿痛的咽肺,并没有任何缓解的作用,反而由着这热气又带起一阵浓郁的血腥味,激得他又俯身干呕起来。

小厮急得抓耳挠腮:“殿下,要不然小的带您直接上胡御医家罢?离此地不过两刻钟的路,若遇上巡夜的只给他们看您腰牌便是了。”

胡御医,狐渊子,他今日去天宝寺便是为着这两人。若不是如此,未必霖若就要发那毒誓,未必他就要为毒誓这样绝情,未必她就会如此伤心,未必他二人就会形同陌路。

而狐渊子,仙风如鹤道骨如竹,见到他的时候那样惆怅失望,连多说一句话都不愿意。

狐渊子大约是恨他的,因为湍洛。而究竟为何是因为湍洛,他不敢多加揣测。

湍洛烧得什么也不剩,他的罪孽终于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

念尘挣起身来,又喀出两口血,闭上眼直挺挺地倒下了。

若就这么死了,未必是一件坏事。

失去意识的时候,他也是这么想的。

再醒来时天又大亮了,他一身干干净净地卧在床榻上,盯着头顶熟悉的帐子看。

身边有清苦的药味,也有胡御医不耐烦地拿着勺子叮叮当当搅药汁的动静,可他没有出声念叨。

念尘回过神来,伸手四下探寻那块玉佩,却哪也找不到。

“有虱子?”胡御医这话像是在打趣,声音却和他的面色一样阴沉。

“来人……”念尘本想高声唤人进来询问玉佩的事,却发现自己只能勉强发出嘶哑的气声,皱着眉捂住喉咙,不解地看向胡御医。

胡御医扬眉道:“你这身子被你自己作得没比死人好多少,小老儿才没那功夫给你下什么哑药。”

念尘接过他手里的药,仰头一饮而尽,把碗往地上一砸,竭力高声道:“来人!”

“消停点罢,祖宗。”胡御医无奈地拈起一叠纸,再递了支小毫来,“你要什么写下来,别叫。”

念尘不耐烦地在纸上潦草地写下“玉佩”二字,胡御医费神看了老半天才认出来,翻着白眼道:“你那宝贝昨天被你吐满了血,你手下人拿去洗了半晌,又去找人配穗子了。”

“原来的绦子呢?”念尘说着自己急了,也没管胡御医听没听懂自己声嘶力竭的话语,掀开被子便往房外冲,见院子里离得远远的有个小厮在扫落叶,走过去便问,“你可知谁拿了我玉佩?”

念尘身着白底青纹的缎面寝衣,面色亦是青白,说起话来又这样沙沙响,活像哪爬出来的怨鬼,那小厮被吓得一个趔趄坐在地上,认清是他后才爬起来忙道:“白虎头领早上来看殿下,见玉佩上的青穗子染了血,就说拿去配个新的。”

念尘哑着嗓子急问道:“旧的呢?”

小厮想了想道:“大概头领一并拿去了,说照旧纹样替殿下打个新的……”

念尘急着便要回房更衣出门,谁想白虎从饮冰斋那方向小跑了过来,招着手笑道:“阁主醒了?”

“醒了醒了!你家阁主一醒就在这里发病了!”胡御医双手拢在袖子里,站在念尘背后幽幽地替他回答,没好气地拿手指在他后脑勺戳了两下道,“赶紧进去,穿这么单薄跑出来吹风,还在嫌自己命长?”

念尘哪里听得进去,三两步走到白虎面前,把他两只手拿起来左看右看,嘶哑道:“玉佩呢?”

白虎面上有些挂不住,左右看看都有人,便拉着念尘小跑回他卧房,这才从衣袋中摸出一个鸦青绦子系的玉佩道:“夫人虽有心教过,只是我粗笨学不得她那好手艺,三两下也打不出原来那个精细纹样,阁主凑和戴罢。”

“啊?”这话噎得念尘一时间不知回什么,愣愣地摩挲了几下那偶见扭曲的绦子,这才开口问,“那原先的络子呢?”

“这呢。”白虎又掏出两截绦子道,“原先这绦子是拿挺巧的活扣系上去的,没费什么力气就解了,颜色也挺好,就可惜被血染坏了。”

念尘接过来仔细瞧了半晌,怅然道:“是可惜,我的血太脏,污了这番心血。”

他声音本就哑了,这样轻声说着话,嘶嘶地听不真切,但白虎见他感伤,想起这玉佩曾经被送到霖若手中,顿时明白原先的绦子是霖若打的,便道:“听凤歌说他们那有个什么水,偶尔出任务要消除血迹便会拿它来擦,说不定也能去了这血迹——我这便去问他们讨来。”

“不用了。”念尘把绦子紧紧攥在手心,垂眸苦笑了一会儿,眼圈微红,“脏了便是脏了,就是后来洗得再干净,我也会记得自己的血曾经把它染成如何恶心的模样。”

胡御医这时又进来,敲了两下门道:“殿下还是往床上躺着罢,小老儿还要去应个卯,后厨给你炖了药膳,睡一觉用了膳再去做你那些耗命折寿的正事。”

念尘抬头正要请他重新拟些斋素的药膳方子,却见他右手上多了一串白润如玉的菩提捻子,缀了天宝寺特有的袖珍八宝香盒,若不是那黄铜滚边在日光下闪了两下,他还真未必看得见。

于是心下了然,对他微微俯身道:“劳您费心周全了。”

胡御医见他明白,笑了一下,还是出声劝道:“殿下累疴不愈已损伤根本,长久茹素终究无甚补养可言,还望日后诵祷之余能多宽心休整,方为保养长生之道。”

“多谢您。”念尘由衷恭敬道谢。

白虎听不懂他二人一来一回地在说什么,待胡御医拎着药箱走了,便回头想问,可念尘盯着手里的玉佩出了神,并没有要搭理他的样子。

他便硬着头皮问玉佩的事,试图引起他的注意:“那这玉佩可还要给三公主?”

念尘果然有反应。

他抬起头来往白虎所在的方向看了半晌,可眼神却空洞得好像没看见他。

等白虎额前细密的冷汗快淌下来,念尘终于开口道:“劳你向青朱二人各要一块令牌罢,她往东南去的,两处影卫都该帮上忙才是。”

白虎摸了摸后脑勺,不自在地问:“又要往姑娘家房中送去吗?”

念尘便笑得又酸又苦,摇头道:“我差人给昕王叔送去,让王府的人拿着,便不算我与她本人有何纠葛了。”

白虎这才意识到那两人之间出了事,可他见念尘如此颓丧,并不敢问——念尘却看出他的手足无措,笑着对他道:“是我自己的问题,三哥不必担心。”

白虎便把一肚子的疑问全吞下肚,小心翼翼地点头道:“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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