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其实算是个晴朗的日子。
多日的阴雨终于停下,天空的阴霾虽然尚存,但是比之从前,倒还好了许多。
三皇子病重。
这样的消息从朝堂上,传到靖城的大街小巷,像流传已久的瘟疫,得不到一点死气沉沉的回应,这是众人心照不宣的结果。
三皇子府的小门里,进进出出的太医们,进去时强作镇定、都如筛糠,出来时依旧如此。
皇帝得到的结果,是三皇子恐怕熬不过这两日了。
天家震怒,皇子圈禁中病重,竟有人知情不报,于是又有几个守卫被处置,打了数十个板子。
这个消息传到平安居时,裴元辰正立在窗边,他听着亭竹的话,只是莫名嗤笑了一声。
早就保不住的儿子,偏还要惺惺作态,拿底下人做戏,可不曾知道,天下人哪里是这样好糊弄的呢?
裴元辰的手搭在窗台上,触到了微冷的感觉,他缓缓一顿,不自觉望向三房的方向,琼玉阁不能落入眼中。
裴元辰又垂首,慢慢收回手,走向自己的书桌。
夜幕降临之前,裴家又出了一件大事——裴容月要去瑞王府,面见三皇子最后一面,皇帝已经恩准。
这个时候,裴容月身边的丫鬟却来请他,说是自家小姐希望裴元辰能一并送她去。
裴元辰沉默一两瞬,只好答应。
到了府门口的时候,裴元逸已经备好了马车,他牵着马,脸上隐隐约约里遮不住的担忧,见到裴元辰,也只是强撑着勉强一笑。
裴容月坐在马车里,轻声问:“是二哥吗?”
裴元辰答应道:“是我,月儿。”
裴容月似乎笑了一下,又道:“谢二哥来送我。”
裴元辰不知此时此刻还能说些什么,只好看向裴元逸,却见裴元逸轻声摇头,又言,“我们走吧,元辰。”
到瑞王府的只有三人,一路上无话。
到了瑞王府的时候,已经是隐隐夜幕低垂,路上寒凉气息萦绕,只有一座王府,在夜色里孤单独立。
守卫们已经知道了消息,迎上来拉停了马车,裴元辰和裴元逸跳下来,便回头去接裴容月。
车帘打开,一双素白的手伸出来,搭上了两个兄长的手,裴容月眉眼低垂,走下马车来。
裴元辰那时却微微一愣,手心里妹妹的手指同样带着微凉的触感,眼前的女子盈盈而立,一身槿紫衣衫,略作妆点,清丽中一点素雅。
裴容月慢慢走上瑞王府的大门,裴元逸和裴元辰只是跟在身后,眼见要跨进王府的大门,裴容月却道:“哥哥,让二哥陪我进去吧。”
裴元逸一愣,看向裴元辰,嘴上只好答应,“那让元辰陪你进去。”
裴元辰看向裴容月,她的笑意带着一点柔婉,裴元辰颔首,随着她进去。
走过王府大门,转过抄手回廊,朝着王府的后院去,裴容月一路上没什么话,王府里也太过寂寥,几乎不得什么动静。
走到入后院的门前时,门前可见几个守着的人,于是裴容月忽然在廊下停住脚步,轻声道:“二哥,你也送到这里吧。”
裴元辰应声停下脚步,裴容月含笑回过头来,轻声道:“二哥,多谢你。”
裴元辰刚要点头,却觉得这话不怎么对,只是叮嘱她:“你且快去,我在这里等你。”
裴容月又笑了,抿着唇,有些欲言又止,她转身便要继续走,可是却又忽然停下来脚步,扭头快步走到裴元辰身前,忽然就抱住了他。
裴元辰只当她一时难受,只是轻轻拍着她安慰。
裴容月从他怀里抬起头来,轻轻擦拭了眼角的泪,退出裴元辰的怀抱,又带着笑意和泪意往前走。
在夜风中扑扑朔朔的宫灯下,裴容月含笑,独身而立,她道:“二哥,我去了。”
“嗯。”裴元辰答应。
裴容月的身影在廊下走远,没进那扇被人把守的门里。
裴元辰立在寒风夜色中,静静等待,他不自觉摩挲着手心。
也许过了许久,也许只是弹指一挥间,连守门的人都有些昏昏欲睡,强撑着清醒。
忽然间,裴元辰听到了一点噼里啪啦的响动,随之而来的,是一些不易察觉的气味,他下意识抬头,却见后院的天空,已经带上了一点朱红的色泽,他一愣。
裴元辰心里一震,望向后门处,猛然奔跑上前:“开门!”
那几个守卫面面相觑,可是那股气味更浓郁了,这次谁也闻出来了,这是木头燃烧的味道。
守卫们慌忙转身去开门,裴元辰一脚踹开,展现在眼前的,是不远处的熊熊烈火,火舌不知疲倦地向上挣扎,妄图舔向天空。
裴元辰冲进院子里,奔向不远处的蓄水缸,可是没有打水的木桶,他扭身踢翻花盆,匆忙掏出湿土,灌进水去便端着冲到门前。
门上的火焰已经变成了亮白色,燃烧地正旺,滚滚白烟不断从门缝中渗出来,裴元辰匆匆将湿花盆掷向门扉,那门扉却只是微微晃动,接着便毫无动静。
裴元辰反身奔回水缸处,那几个守卫已经找到了水桶,匆匆忙忙打着水来救火。
可是烈焰这样炽热,几个人的力量是如此的杯水车薪,裴元辰抢过一桶将自己从头淋到脚,又打着一桶水冲到门前,他咬着牙泼上水后,趁着火舌还未反应过来,便用尽力气朝着门踹,可是这扇门依旧纹丝不动。
裴元辰不曾放弃,依旧踹着,这个时候火焰又卷上来,夜风仿佛助阵,火光在夜空中乱摆。
眼见烧到了袍角,裴元辰只好冲回去打水,这时候裴元逸已经和另外的守卫们冲进来,那些侍卫脸上带着慌张,匆忙一遍遍打水。
裴元逸看着眼前冲天的火焰,呆了一瞬,他的声音在此刻几乎变了调:“月儿!”
门内没有回音,只有烈烈的火焰不知疲倦地燃烧,这个时候,也许已经烧断了房梁,只听见一声巨大的响动,半边的房顶垮塌下来,变成了一座巨大的火堆,火焰更旺了。
裴元逸被这一声惊回神来,他疯了一般冲向房门,可是这个时候,房子已经彻底被燃烧,几个侍卫眼见救人无望,只能扑上去按住裴元逸,裴元逸不断挣扎着,却带着几个人摔在地上,他在几人的按压下试图起身,可是无果。
他只能狂叫着挣扎:“放开我!我要去救我妹妹!我妹妹在里面!月儿!月儿!”
裴元逸如此模样,守卫们慌张地看向裴元辰,可是裴元辰只是站在水缸前,手里的木桶应声落地。
他浑身已经湿透了,刚刚浇在头上的水顺着脸庞不断流下来,又在被烧了一点的袍角滴落。
裴元辰看着火光冲天的房子,他轻声道:“……锁上了。门已经锁上了。”
赵烨自然是病的无法起身了,一个被皇帝判了死刑的皇子,怎么还要如此呢?
他心里缓缓念,月儿,月儿。
原来你也是这样的决绝。
漫天火光在深夜,冲破了上空的无休无止的阴霾,浓烟滚滚里,忽然又落下大雨来。
可是这雨来的太迟了。
房屋不断地垮塌,院子里,裴元逸被按在地上,大雨哗哗啦啦砸下,裴元辰站着,望着眼前的一切。
雨风扑在他身上,带来一阵寒颤。
他缓缓摸着手心里东西,耳边响起裴容月的话,“哥哥,是我对不住你,是我爹娘对不住你。”
二哥,我去了。
小姑娘的脸庞犹在眼前。
第一次见到裴容月,是在回府一个多月后,那时候,裴容诗夜里高烧不退已有三日,他不敢松懈分毫,日日守在床前。
来看病的郎中说,只要第四天天亮高热可退,裴容诗性命便无碍。
于是裴元辰听懂了他言下之意,他只是点头,然后如旧守在床前,夜晚在重复的动作里溜走,他听着敲过几轮的声音,知道还有不久就要天亮。
他低头,裴容诗这样小,脸上带着淡淡的红晕。
也许他已经开始接受这个结局,在恍惚的痛苦里,他靠着裴容诗身侧的床榻闭上了眼睛。
可是隐约里,他感到有人在触摸自己的额头,他低声喃喃,慢慢抬起头来,却见窗外天色已经大亮,而床上的裴容诗,只是睁圆了一双眼睛看他。
裴元辰愣住,转头看去,身边正站着一个小姑娘,一双标志的瑞凤眼清亮温润。
小姑娘看着他,手里还有换下的毛巾,她轻声道:“哥哥,妹妹退烧了。”
裴元辰怔怔地点头,门外传来低声的询问,“可曾见到月小姐?她可曾来了此处?”
小姑娘放下毛巾,轻声轻脚退出去,她站在明亮的房门口,轻声道,“二哥哥,我走了。”
爱是在这样的一瞬间诞生的,恨也是如此消弭的,生死是如此亘古分明地区分了人世间最复杂的情感。
在风与火与雨的齐奏里,裴元辰低下头,火光映照在脸上,在他的手心里,是一枚通透而美丽的玉蝉。
微凉的触感,混杂着雨水。
在里面,是这世上最后一枚。
春蚕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