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出了。黎明到了。
黑夜已经过去,朝阳已然升起。
他忽然感到心中一空。
连那千缠百绕的怨仇也暂时忘却。
他还未死,襄国便没有亡。
无论如何,他还未死,前路即便千难万险,襄国也不会亡。
一把碧盈盈的野菜滚入了翻腾的锅里,混着各色的谷米与兔肉,煮成一锅热气腾腾的粥。
闵煜盛了一碗,用粗布叠了几叠,垫在碗下递给戚言。
戚言仍然沉浸在他的述说中,没有立时接过。
闵煜笑道:“谁能料想因缘际会,靖国的第一女谋士,终究成了襄国的臣子?”
戚言回过神,接过了陶碗。
“绕了这么一大圈……还得谢过靖王宫再遇,世子不杀之恩。”
闵煜笑了笑,又盛了碗粥:“当年,也不是立时就不恨的,在那之后的三年里,我每日每夜都在翻来覆去地思索,试图为自己的怨恨找一个出路。”
人的想法总是反复无常,何况身处那样的绝境。
的确是段苦闷的日子,相比起被襄廷打压的曾经,那时他还有振兴襄国的理想。
可在那三年,连襄国都不复存在,只有一个虚无缥缈,名为“复辟”的期望。
身体上的乏累不过是停下来歇一歇便能渡过,精神上的疲惫却教人如溺水般喘不上气来。
“在那三年间,又有许多小国覆灭,它们或被他国兼并,或被庶人推翻,归于荒野。似乎都只是寻常事。”
“忽然有一天,我觉得不该去恨谁,徒劳地消耗精力,而该将每一分心绪都放在眼前的事上。复辟襄国,让襄人免于欺压,过上曾经向他们许诺过的好日子,这才是我该做的。”
春风拂过原野,将面前的炉火也吹得摇曳。
戚言听完闵煜的一番话,缄默地饮着粥。
没滋没味地喝完一碗,襄君问她是否还添些,她摇头拒绝了。
闵煜见她神情,大约心绪繁杂,吃不下什么,也没有再劝。
恰好随军的华族长整理完军务,来与国君禀报,闵煜另取了陶碗,盛了粥请他也饮一碗。
这可是国君亲手煮的肉粥,华氏族长难免受宠若惊,五大三粗的汉子,不怕烫也没什么文雅的作态,抬手往嘴里一倒,三两口就喝完了。
“华族长好胃口,再来碗?”闵煜笑着问。
这点粥对行伍之人而言,塞塞牙缝犹嫌不够,有的吃自然多多益善。
不过华氏族长饮完第二碗,咂咂嘴,慢慢回过来点味儿。
“不对啊,”他有些探究地看看自己的碗,又望了眼锅里,“怎么一点滋味也没有?”
是他口味重了还是怎么?这俩人方才没一个尝出来的吗?
闵煜盛粥的动作一顿,好像、似乎,是忘了什么。
他颇有些尴尬:“适才……光顾着说话,似是漏了放盐。”
戚言看着他窘迫非常,忽然笑了:“怎么能是忘了?分明是国君念及盐贵,愿与黎民共苦。”
闵煜闻言也笑,颇有些无奈:“戚相倒是会为我找补。”
其实是打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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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行了将近三个月,终于抵达王都。
一路奔波,风尘仆仆,为全礼节,一行人先休整一日,方才递上呈文,奏请入宫吊唁。
天子丧仪事关重大,自然礼仪繁琐,闵煜和戚言两人各着缟素,在使臣的引导下步入王宫。
王室虽已败落,仍有代代积累的底蕴。单是从那华美宫室,就能窥见一丝过去的余晖。
石柱雕纹,壁绘彩章。
凤翔龙腾,礼乐沉响。
古朴、威严、肃穆。
即便是因天子丧仪而挂了白巾,依旧难掩华贵。
戚言行走在玉石铺就的地砖上,忽地抬头望了望。
她并未久视,只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
闵煜先她半步,似乎觉察到了什么,侧头看她,递来疑问一眼。
戚言缄默着轻轻摇头。
闵煜便重新平视向前。
王宫中的所有人,除却襄国二人,尽皆低头,无人发现他们两个无声的交流。
宫人也着素衣戴孝,侍立在宫道两旁,静默得仿佛一座座石像。
为他们引路使臣低肩垂首,迈着细碎的脚步,竟也悄无声息。
整座王宫只偶尔有钟罄之声回响。
静得可怖。
方才戚言只是想看看,这王宫的顶究竟有多高,是否修建得直通天上,才有这样无尽的威压。
可她却看见王宫的天顶,也不过是寻常宫宇的高度,那繁复华美的纹路,闪着耀目金辉,沉得叫人喘不过气来。
这段路不知行了多久,前方终于豁然开朗。
主持天子丧仪的傧相早已等候多时。
戚言朝他望去。
果然,是邵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