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童睁大眼睛,与他对视一会儿,随后缓慢地伸出手,拍了下自己的脑袋:
“哎呀,大约是我采药的时候不小心踩空了,摔坏了脑子,一时混沌了,世上确乎是没有这等药的。”
说完,他给孟大将军递去一个饱含同情的眼神。
……啊?
孟将军陷入了更深一层的震恐。
哪怕再愣,他也明白了自己此时的处境,究竟是何等危急。
“那、那个,神……神医,我之前真的不是,真没有故意说你瞎的意思……”
汤阳却已经结束了望闻问切的步骤,不再听他仓惶辩白,就这么冷冷笑着,拎住孟岂的衣领,半拖半拽地将他拉进一间屋子。
华氏族长想要跟上去,却被药童拦下:“客人止步,家师疗治时,不爱有人旁观。”
华氏族长的手按在剑柄上,神情沉凝。
童子却已从内,将屋门轻轻合上。
寂静不过片刻,凄惨的嚎叫声乍然响起,杀猪般的撕心裂肺,惊起林间飞鸟。
仅仅半息之后,惨叫又戛然而止,这片世外仙林又复平静。
“真的没问题吗?”禾女小声问。
戚言为自己倒了碗水:“汤阳平生最恨有人疑他医术,但他毕竟是位医者,不会做害人之事。”
华氏族长回身,上前两步,右手仍按住剑柄:“你知道我不信你,将军若有个三长两短……”
戚言喝了水,将碗放下:“将军若有三长两短,华族长绝不饶我。”
她抬眼朝他看去:“可若将军安然无恙,华族长难道就想饶过我了吗?”
那双眼睛里,竟含着隐约的笑意。
华氏族长愣了一下,随后握紧了剑,却不再上前。
他低声说:“若将军安然无恙,我自然谢你,但你我所隔血海深仇,华氏一族永世不忘。”
“那就不忘。”戚言再次端起水碗,似饮酒一般,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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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节早已入冬,嶂山云遮雾绕,本就阴潮,到了夜里,更是寒凉沁骨。
时秋却未在屋中取暖,而是打着灯,独自走到一处平缓坡面,寻了块尚算平整的石头,坐了上去。
周遭草色枯黄,亦无虫鸣鸟叫,寂静萧条极了。
她摸出一壶温好的药酒,也不用杯盏,直接对着壶嘴饮了一口。
药性中和了辣烈的酒劲,令它入口柔和醇厚许多,只是药材的苦味也融入酒中,从舌根泛起,绵延不绝,令她直皱眉头。
“师姐?”又一团暖黄色的灯光近了,是禾女提灯来寻,“夜风寒凉,怎么一个人待在这里?”
“四娘,来陪我坐会儿。”时秋拍拍自己身下的石头,边上还空出了大半。
禾女走近些,先将臂弯处带着的斗篷替她披上,随后才依言坐下。
时秋拢了拢斗篷,将酒壶朝她晃晃:“我喝过,就不分你了。”
禾女摇头:“我不饮酒。”
时秋便独自喝了一口,过了半晌,方才问:“四娘,你为什么追随世子煜?”
禾女不明其意,只答:“他是位明主。”
“我记得当年,世子煜推行新政,陶氏也没少反对,怎么忽然改了性?”时秋笑了笑,吐出一个词,“死心塌地的。”
“昔年新政……”禾女摇摇头,“是我与族人无知。”
“陶氏先祖曾于襄国立下赫赫战功,我等后世子孙亦得荫蔽,从军可优先论功,耕犁享封地族领。”
“世子却要收回世族一应优待,并与庶野一视同仁。”
时秋往嘴里倒了口酒,喃喃道:“这怎么能行呢?这要是我,也绝不同意。”
禾女仰头,望着雾蒙蒙的夜空:“但假若早这么做,哪还有什么世族叛国,旧襄覆灭呢?”
“宁做强国庶民,不做弱国卿贵,宁做弱国庶民,不做亡国之奴。师姐,你常年隐居山间,恐怕无有体会,国弱则民哀。”
时秋轻摇酒壶:“襄国弱,可靖国强,为什么不愿做靖国的子民?”
“那不是靖国的子民,是靖国的猪狗,他们高兴了赏你一块骨头,不高兴了便杀你吃肉。”
“而今王室衰微,诸侯战乱不休,若想在这大争之世立足,岂能将性命交付于他人之手?”
时秋看向她。
这个师妹面貌虽然柔美,也常常爱哭,性情却刚毅坚贞,认定的事从不回头。
再看自己,虽争强好胜,却总是徘徊不定,难下抉择。
“过去,你辨难也总是胜我。”
时秋仰起头,将壶中的酒饮尽,方才定心。
“嶂城被破前,族中曾找过我。”
并不是有意将傻子放在城中晾了两日,而是为族人所拘,脱不开身。
“他们告诉我,旧襄乱党步步紧逼,余下几家世族预备殊死一战。”
禾女闻言一惊,却又问:“师姐隐居多年,他们怎么想到要来找你?”
“正是我隐居多年,他们大约觉得我在嶂山结交甚广,欲寻奇人助阵。”
“师姐怎么说?”
“我说,嶂山云遮雾绕,任你住上十年八年,照样半旁个人也见不着。帮不到,让他们另请高明吧。”
“他们可信了?”
“他们?”时秋哂笑了声,“他们自然不信……不过,这奇人也不过是个添头,我看他们似乎还有别的打算,只是守口如瓶,见我不帮他们,便半个字也不曾透露。”
禾女皱起眉:“自世子攻伐以来,已连下二十七城,白华孟陶四族又占六城,除却旧都川瞿,余下十二城虽与靖国相近,可靖却并未大兴出兵抵御。”
“这些所谓的世族,昔年国战连粮草都不愿出,如今倒是敢出城迎战了,也不知是谁给的胆子!”
她越说越怒,却陡然顿住。
片息后,她忽然自问一句:“是谁给的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