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方从惊愕中抽离,略一想,自袖中翻出一物:“尚有一方私印。”
“那便齐了。”戚言将手里的竹简递去,“世子授意陶孟四族,靖人欺我,世族无道,值此危难,愿邀天下襄人共克时艰,复我河山。既无贵庶,不论国野,唯以军功论赏——如率先起兵之陶白孟华,忠勇无双,许他们世代卿族。”
襄煜已接了竹简,戚言却未松手。
两人各自握着竹卷两端,她便是这么看着他的眼睛述说。
话至最后一句,襄世子握竹简的手忽地收紧。
世代卿族。
戚言望着他,轻描淡写,仿佛不知分歧何处:“世子,落印吧。”
旧襄国曾困于氏族势力庞大,盘亘朝堂,绵延连结,就连公室亦要礼敬三分。
以致襄国倾覆,盘根错杂的旧襄氏族罪因深重。
原本戚言与他描绘新襄图景,其一便是庞杂氏族从此不复存在。可如今襄国未复,便又要许出一个累世卿族吗?
闵煜握着竹简,追问道:“拜官封爵纵然是重赏,可现下国也未复,如此许诺,哪怕你我并无戏言之心,却也如同空话一句,恐怕难解符邑燃眉之急。”
行军所需要的何止是远在天边的军功兑现,粮草辎重便是一等难题。
再者,倘若是国君征兵,自有国人义务出战,兵器甲械都是自行配带,更无需领用军饷。
可若他们是以故国世子的名义,不分国野、无论贵庶地征兵,先且不说有多少人愿意响应,庶野大多家贫,衣不蔽体食不果腹者甚众,若是赤身上阵,又怎么抗得过全副武装的靖军和世族私兵?
竹简横在两人之间,不进亦不退,仿佛一时僵持住了。
戚言一声轻笑,打破一室寂静,她道:“这有何难?如世子所知,常英的生意遍布天下。”
说罢,她松开了握着竹简的手。
屋内的氛围也随之一松。
襄煜将竹简攥入掌间,垂眸笑言:“果然什么都瞒不过戚姑娘。”
也兴许,他与这位薛国大商的交易,本就是她引荐二人结识的用意。
他握着竹简略微摩挲,便已想定,转身面向另一人:
“禾女,此事便交给你去办。若需粮草,亦或军械马匹,一应物资凡有所缺,皆可报由大商常英名下的铺子,店中的人自会调度。允诺的报酬,便是襄军攻下的各大世族累世积攒的一半财库。”
禾女俯身领命。
襄煜将竹简捆扎起来,在绳结处用封泥落了印。
递交给禾女时,他却停顿下来。
“世子?”禾女伸着手,疑惑问。
他将竹简收回,拆开了封泥,口中解释说:“我只是想到,戚姑娘的字迹与我不同,怕几位族长看了会心生疑窦。”
说罢,他将竹简平铺在案,另取了一卷空白的,当着两人的面,把上面的话原原本本地誊抄一遍。
一字未改。
待字迹晾干,复又卷起,加封,落印。
装在竹筒里交给禾女。
“务必快马加鞭。”他叮嘱。
“是。”事态紧急,禾女领了命便匆匆离去。
书房里又只剩下两个人。
“四族的族长还认得你的字迹?”戚言问。
闵煜便笑了笑,眼中含着追忆:“符邑曾是襄国最重要的兵源地,襄国兵士多从陶孟四族出身。赤水一战前,我麾下将士便属这四族最为勇猛。”
戚言点了头,便不再多说。
襄煜却先发话了:“我有一事不明,还想请教姑娘。”
戚言抬眼看他:“世代卿族?”
“正是。”
“世子要消解氏族,必定要在襄国之内废除分封,卿族领食邑而无统辖之权,再分离职爵,累世卿族便不过是富贵虚衔罢了。世子毋需忧心。”
“可这样一来,”闵煜听完,反倒皱起眉头,眸中是另一重隐忧,“危难时向四族许以重利,兑现时却大打折扣,如此岂非欺瞒?”
戚言看他一会儿,忽地轻笑:“世间少有两全其美的办法,世子不愿做恶人,那便由我来做。反正世子听信妇人之言,本就是骂名,听信敌国妇人之言,更是罪名。”
“既然昏聩至此,听我两句谗言,被一时蛊惑,才做下些糊涂事,也实属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