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有道步履蹒跚的随内侍来到书房。室内的暖意驱散了外面的寒气,但冷热交替,让孟有道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恒阳命内侍看座,又让将身上的的大氅赐给孟有道。
孟有道连连谢恩。
“孤今夜读书读到一段前朝故事,偶见南殿灯火未息,知道孟卿未睡。所以命人相请。”恒阳面前的书案上确实放着几册书。
君主勤学好问,孟有道大受感动。“不知大王读的什么故事?”
恒阳的目光投向窗外。天气转凉后,窗户总是被牢牢关上,以免透了寒气。即便没有关窗,窗外也只能看见浓厚的夜色。
“前朝悯帝是权臣梁舫所立,悯帝为夺权,亲率三百卫士突袭梁府。结果甫出宫门,梁舫便收到消息。悯帝及三百卫士竟被梁舫私兵击杀于途中。”
这段故事并不生僻。悯帝一死,梁舫弑君之恶实难遮掩。各地藩王、牧臣纷纷打着为悯帝复仇的旗号起兵,从此天下大乱六十余年。直到本朝太祖皇帝重整河山,天下才重或安定。
孟有道听着恒阳问:“孤又想起上古之时,方国各立。国与国之间征伐不断。邢国与黎国接壤,世代为仇。邢君派刺客王巨刺杀黎君。孤便想悯帝势弱,假如悯帝自己明白这一点,选择像邢君一样使刺客刺杀梁舫。梁舫死后,悯帝收回朝政大权,是否能为前朝续命?”
孟有道不笨:“臣以为不能。”见恒阳心平气和,孟有道笑着说:“且不说梁舫势大,悯帝能否寻到有本事接近梁舫的刺客。即便刺客杀死梁舫,悯帝也不可能收回朝政大权。没了梁舫,还会有梁舟、梁舸。悯帝失败,败在他对梁舫德势力没有清晰的认识,败在他能力不足以掌控朝局。用刺杀的方式杀死一个梁舫,不代表悯帝的能力提升了。”
恒阳追问:“那若是继续杀,将欲做梁舟、梁舸者尽杀之——”
似乎有寒气从窗户缝里钻了进来,孟有道拢了拢大氅。“那悯帝可能不会死于权臣,却会死于天下。前朝会更乱,亡得更快。”
恒阳心中一惊。“梁舫乱臣贼子,君王诛之理所当然。悯帝率士诛贼未成,后人皆为之惋惜同情。何以换种方式就会死于天下?”
“人非木石,焉能无惧。众夫所惧者,不正是史书上的暴君吗?悯帝若真以阴刺之行治国,天下人人畏惧,也人人离心啊。”
“小人畏威,非常时行非常事也不行?”
“小人畏的是威,威从何来?”孟有道说得有些激动,连连咳嗽,却挥退了内侍奉的茶水,喘着气继续说,“况且天下自然是小人少、君子多。君子畏德。大王,恐惧和死亡人人都畏!”最后一句隐含劝诫。
恒阳没有明说,孟有道也不好明劝。
恒阳比孟有道想得更多。
从写那张名单时就在权衡得失,目送青岚出发后更是患得患失。
孟有道学富五车,学的是仁义礼智信,所以从仁德角度相劝。恒阳喜欢读史,琢磨为君之道。历朝历代统治的崩溃都是从秩序崩塌开始。所以此前他从未想过以牙还牙。后来有了青岚,他相信青岚出手必定天衣无缝,无人会知是君王指使。
真的无人知晓吗?
谁从中获利,谁就是凶嫌。这个道理难道真没人会看透吗?
他的忐忑不安,他的辗转反侧,不就是因为他并不确信吗!否则为何他不将尹昌的名字写在名单第一位?
恒阳为自己的自欺欺人而羞愧!
尹昌的倒行逆施已经将国法踩在脚底践踏,自己真的还要再加上几脚吗?
恒阳当机立断,抽出卫崇义腰间宝剑便往手臂划去。
青岚一阵莫名心悸,消失在原地。
当他出现在王宫,空气中飘着血腥味,他第一眼就看到恒阳的手臂在滴血。
他上前抬起恒阳手臂,覆盖上灵力。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除了血迹犹存,肌肤一点疤痕也没留下。
“谁伤了你?”眼见伤口愈合,青岚仍旧面色沉沉。
恒阳坦然道:“是我自己。”他将划伤自己的经过据实以告。“事态紧急,我实不知该如何联系仙君,无奈之下只好以身相试。”
“仙君,毕节还活着吗?”恒阳紧张的问。
青岚语气生硬:“没死。”只是魂魄离体,当然还不算死。
恒阳只以为自己伤得及时,脸上顿时涌出庆幸的神态,青岚已是面沉如水。
“你为了留毕节的性命不惜伤害自己?”青岚反问,“为什么?”求我杀毕节的是你?如今反悔的又是你?
“一国之君便能如此出尔反尔?”青岚的语气带了薄怒。
恒阳第一次见青岚动怒,一时有些语塞。
直到青岚意识自己喜怒形于色,重归平静后,恒阳才歉然道:“此事确实是我不对,恒阳向仙君赔罪!”说着便拱手作揖。
腰才略略弯出一点弧度便有无形的力量托着他不让他弯下去。
恒阳抬起头。
青岚问道:“为什么?”为什么出尔反尔?
恒阳先是苦笑,然后深吸一口气,缓缓道:“阴谋诡谲之道非君王之所为。”
青岚看着他,没有等到第二句话。心中颇感荒谬。“就这?”
“噗通”一声。
青岚看去,孟有道俯首叩拜。
又是一声砸响地板,孟有道一边叩拜一边呼道:“大王圣明!”
说了那么多、看了那么多,孟有道还有什么不明白。
卫崇义亦道:“大王圣明!”
二人的举动给了恒阳一些信心。“君王当行堂皇正道!”
说罢,亲手将孟有道搀扶起身。“往日只知孟卿饱读诗书,今日方知爱卿胸中沟壑。往后,孤还需要爱卿为孤匡正言行啊!”
如此虚怀纳谏、迷途知返、礼重臣下……孟有道热泪盈眶,只觉得曾经在史书上读到的那些贤明君主们的形象都凝聚在恒阳身上。
又是这样……
哪怕恒阳只是嘴里说几句冠冕堂皇的话,身边人也好、神也好,都会心悦诚服、感激涕零。
为什么?
当他是恒阳神君时,他法力高强,足以庇护生灵,所以得到忠诚、敬爱。
可他如今不过是个靠装病示弱保全自己的傀儡君王,为什么还有这许多人愿意为他肝脑涂地?
恍惚间,神君恒阳与凡人恒阳的形象在青岚眼中重合。青岚心中生出几许烦躁,但更多的是深深的无力感。
恒阳好像一座无法逾越的高山,他只能现在山脚下仰望。又像高悬苍穹的赤日,而自己却恍若潜藏阴暗沟渠的虫蚁。
青岚背过身去,不愿再面对恒阳。
但恒阳的声音不停的往他耳朵里钻。
“我自小便经历刺杀,也最唾弃这种手段,视其为低下不堪。倘若今日我为铲除权臣,也用刺杀之法,那我与大将军又有何不同?当我品尝到轻易铲除敌人的痛快,我又如何确信不会再对别人用同样的手段?从恶如崩啊……天下臣民愿意追随的是有德行的君主,绝不是只会鬼蜮伎俩的暴君!”
青岚渐渐冷静下来。
凡人孱弱不堪。其中所谓的勇武者,也不见得比同类厉害多少。朝代更迭时,登临九五的也不见得就是武力最强大的那个。
武力固然重要,但一个凡人王朝能否稳固、是否长久,最根本的还是礼教。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无论王朝如何更迭,三纲五常始终是统治的核心。
为君者,德范天下。如果连君主都只能行阴谋手段,那些用来约束臣民的仁义道德还有人信服、遵守吗?
规则失序,才是统治崩溃的开端。
青岚的眼底明晦不定。
“如果坚持你的正道会让你输给敌人。你的性命,忠心臣子的性命都难以保全,甚至他们的家眷、亲族也会被牵连。你还要坚持你的君主正道吗?”青岚问出诛心之言。
不待恒阳回答,孟有道抢先张口:“忠则尽命——为国舍身,吾辈所愿也!”
慷慨肃然,令人动容。
恒阳亲手将孟有道扶起来,对青岚道:“所以我想求仙君另一件事。”
青岚不置可否,静静的等他说。
“我与大将军已如水火,不能相容。倘若我输了,想求仙君庇护孟大人这般的忠良之臣。至少让他们的亲眷免遭迫害。”
“大王……”此言一出,孟有道再度跪下,连卫崇义、怀恩都红了眼眶,跪倒在地。
恒阳不喜欢仆从围绕,自从安全有了绝对保障,他便安心的享受独处。
嗯……也不能算独处,还有神出鬼没的青岚。
青岚收拾好纷乱的思绪,温和道:“以后别再伤害自己了。”
“事急从权,实在是出于无奈。”恒阳解释道。
伤口已经完全消失,青岚的目光在恒阳手上绕了一圈,心里做了决定。
青岚突然靠近,恒阳反射性的欲退,却被青岚按住。
青岚的脸庞在恒阳的瞳孔中放大,额头几乎贴着额头。
恒阳看不见从自己额心逸出丝丝缕缕的红芒渡向青岚,红芒没入青岚额心,淡淡的碧色光芒又从青岚额心荡来,仿佛交换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