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梦到了那年的暑假。
她想,那一定是她的人生中最为特别的一天,就算多年后想起,也依旧觉得那些记忆刺眼,忍不住想要流泪。
很普通的一天,她洗漱出门,忘记将过长的头发束成清爽的马尾而被妈妈骂了一顿,她有些羞赧将头发松松绑起,又在出门后迅速散开。
听说他喜欢长头发的女生。
可她心里明白,就算她有一头柔顺的秀发,他也不会多看她一眼。
她实在是太普通了。
期末考试他们小组成绩比平时高了一大截,也是分班前最后一次考试,有人起哄去向熠家里团建。她微笑着坐在角落里,有些尴尬。
她其实和大家不算很熟。
家里家教比较严,父母都希望她能将百分百的注意力放在学习上。对于女儿过高的要求使得她天生比旁人要善于服从,不懂得拒绝,也让她总是在这种时候不敢作声,哪怕她很希望得到邀请。
“学委呢,周六有空吗?人多热闹点。”有个女生问道,“向熠?”
正在转笔的少年慢了半拍,习惯性地弯起眼睛,剔透的眼眸真诚地看着她:“学委也来吧。”
她的心跳漏了半拍,没出息地点了点头。
谁能拒绝向熠呢。
于是她逃掉了从九点到五点不间断的补习班,跟着一大帮人浩浩荡荡地去了郊区。向熠不愧是有钱人家的小孩,直接包了一辆车带着他们去了郊区野炊。烧烤和露营的帐篷早就有人扎好了,甚至连汽水罐都冒着水珠,所有人都在欢呼。
但她的心情有点沉重。
好巧不巧,她对这片地方很熟悉。
落脚的地方不远处就是她家承包的向日葵花田。她的父母几乎一年都住在花田边上,靠着将成熟的向日葵籽买给油商养家糊口。
她开始坐立难安。
他却恰好撞进了她的眼睛,竖起手指在了唇间,悄悄拉着她的衣袖走到了花田边。
夏日初期,向日葵还未完全盛开。
他问道:“从刚才起,你的脸色就不是很好看。”
她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有吗。”
可能是难看的。父母的期望和玩乐时的欢喜沉淀为了极度的愧疚,压得她想要呕吐。
“嗯,”向熠的手指绕着向日葵的叶子,清润的眼眸明亮,也像半开的花盘,稠密的睫毛轻轻覆盖在眼睑上,“不舒服吗?”
“没有。”
他没有露出意外的神色,只是很轻挑了一下眉,开玩笑说:“我们还要竞争同一所大学,可不能在这个时候倒下啊。不然我就要抢走你的名额了。”
他的手很轻地压了一下她的肩膀,却像是承担了她肩上的一部分重量,她竟然感觉轻松不少。
“不会的,”她鼓起勇气反驳,“我绝对不会被你超过去的。”
少年笑着说:“一言为定啊。”
灼热的阳光开始晕眩,她像一只可怜的蝉,连惨叫都发不出一声,就憋死在见不得光的苦涩暗恋之中。
尚未实现的约定变成了荒唐的谣言。她甚至还来不及走出一步,就在几个星期之后出了车祸。补习班拖堂下课,她超近道回家时不小心被违规行驶的轿车撞伤。路边没有监控,父母哭天抢地的,眼巴巴守在病床边等全家的希望苏醒。
可她看不见了。
黎蔓成了一个瞎子。
瞎子没办法继续上课写作业,也没办法去上补习班,更没办法参加高考。父母如丧考妣,给她办理了退学手续。期间陆陆续续有人来看望过她,可她一次也没有听到过向熠的声音。
有人送来过一束向日葵。
她一厢情愿地认为是向熠的手笔,却从来都不敢去证实。
离开了医院回到家。迎接她的是一连串康复训练。家里很忙,根本没时间照顾一个瞎子,黎蔓要在最短的时间内拥有自理能力,而不是上厕所都要有人扶。
她开始习惯自己摔得青青紫紫的膝盖。甚至有一次尝试做饭时,刀差点直着插入脚背,她也好好地适应下来了。
女儿过于省心,这对父母又恢复到了忙碌之中。
再过了几个月,她毫无意外地听到了妈妈怀孕的消息。她微笑着端出了盘子,笑着说:“太好了,这样我就有弟弟妹妹了。”
挺搞笑的,她现在一点也不想笑。
漆黑的视线中看不到任何人的脸,父母因为感动而颤抖的声线也像是在念搞笑电影的台词。
“小蔓,你这么懂事,爸爸妈妈就放心了。”
“等到弟弟出生,你就有靠山了。”
“这样做也是为你好。”
他们到底在高兴什么?黎蔓不明白。她只知道,她的未来像一只被扼死的蝉,再也发不出一点声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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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板,一束花!”
有人敲了敲门板。
黎蔓从发呆中惊醒,慢吞吞地起身:“来了。你想要包成什么样子的?”
“女孩子喜欢什么样的就包成什么样的。”他笑,有点腼腆,“我今天是要去表白的。”
“稍等。”黎蔓的手法已经轻车熟路,根本不会因为视觉受限而感到困扰。
抽屉最右是米白色的丝带。
架子上第一排第三桶是玫瑰,它的最下方是满天星,简简单单两种包在一起就很好看。
“祝你成功。”她真诚祝福道。
“谢谢!”
青年人的声音远去,她重新坐回了椅子上。
父母老家的房子留给了她,靠着家里的关系,她能以非常便宜的价格购置不算很新鲜的次品鲜花,勉勉强强在乡下开了一间花店。除了读书和包花,她根本什么都不会。
仿佛昨日还坐在教室中埋头苦读,下一秒就凭空长了好几岁,和期望的未来背道而驰,坐在这间小小的花店里,等待下一位给心上人买花的客人。
要是没有出事,她现在也应该坐在教室中间,像是所有前途大好的年轻人一样,期待在社会上崭露头角,大干一场。甚至运气好点,能成为他的校友,然后成为朋友,变成偶尔能一起吃饭的关系。可惜一切都不复存在了。
她的梦从来都是很清醒的。现在她正坐在这间花店里,无聊地只能听着窗外的风声。
又有人过来,叩了叩木板。
“小蔓。”
声音很苍老。他是这一块的片警,经常来黎蔓这里讨杯茶喝。
“刘叔。”黎蔓起身,“怎么现在就过来了?”
老刘叹:“事情太多了,有点烦,我出来走走。也顺便找找线索。”
“出了什么事吗?”
刘叔沉默了一瞬:“倒也没什么,最近有小偷,你晚上关好门。有人敲门也千万别开,知道吗?”
黎蔓不明所以,应了一声。
刘叔过来似乎只是为了跟她说这句话,说完就马不停蹄地走了,看起来真的有急事。
这样偏僻的乡下,究竟能发生怎样的大事呢?
黎蔓有些疑惑,在回家的时候细心锁上了门,又额外检查了好几次。
因为是盲人,她比常人更加注意细节,确认一切都好后才放心去卧室休息。
可直到半夜,客厅突然传出了异常的响动。她正在听高中时的录像,猝不及防的敲门声让她心尖一颤,将头埋进被子里一会儿后,又烦闷地赤着脚小心翼翼来到玄关处。
手指在门锁上触碰,确定还是锁着的。
她后退了几步,一时间竟然想不到接下来应该要做什么,恐惧像是在脑中结成了网,将所有的神经都粘在了网上,只要出现一点风吹草动,网就开始在半空中摇晃。
她一颗心七上八下的,手足无措地抱着放在桌子上的花瓶充当武器。
就在这时,门又被轻轻撞了一下。
“咚。”
还没等到黎蔓反应过来。
随着“吱呀”一声,刚才还锁得好好的门,已经完全打开了。
她努力睁大眼睛,可无焦距的眼球丝毫映不出眼前的场景。
自然也就错过了绿色的触须缩回去的奇异景象。
来人穿着得体的三件套。
衬衫、马甲,笔挺的西装。扣得严严实实,领结是最大众的温莎结,然而因为早已熟烂于心,带着漫不经心的优雅。
皮鞋叩在地板上,最后停在了黎蔓的面前。
她察觉到了什么。甚至忘记了自己面对的可能是会伤害她的坏人,有些愣怔地抬起头。
当然,她什么也没能看到。但气味是不会说谎的。
向日葵的气息温柔地浮动着。
是那个夏天里她印象最深刻的味道。
来人始终没有说话。
半晌后,他伸出手,从花瓶中抽出了有些蔫的向日葵。
皮鞋沿着来时的路一丝不苟地前行,礼貌地关上了门。
绿色的触须沿着空隙伸了进来,咔哒一声,从里面上了锁。
黎蔓只觉得像是经历了一场大战,有些虚脱地放下花瓶。
这个贼还怪有礼貌的。